第六章

在凱家裡聚會的第二天上午,海倫娜打算和父親一起吃早飯。他是前一天夜裡從克利夫蘭坐卧鋪來的。他們要為她母親去銀匠鋪里定做一件結婚周年紀念日的禮物。她和父親要在薩瓦伊廣場見面,她父親在那裡的旅館租了一間卧室和客廳,是預備他來紐約辦事時用的。旅館給了他特別的折扣。海倫娜自己通常是住在新維斯頓酒店裡的瓦薩俱樂部,她母親有時候也會跟她住在一起,因為她感覺這裡的氛圍很合適。戴維森太太內心有大學情結,對她來說,未能加入克利夫蘭的女大學生俱樂部是件令她耿耿於懷的事情。她的很多熟人都是這裡的活躍人物,而她自己只是這裡的熟客。在受邀就她感興趣的某一領域作演講時,她總是這樣開始:「我本人沒有上過大學。」有一次,在瓦薩俱樂部的休息室里,海倫娜看到她放下手中的最新一期《瓦薩女校友》雜誌,就是這樣跟俱樂部秘書講話的。她清喉嚨的聲音就是對別人的命令,而她的聽眾中恐怕只有海倫娜不太願意聽她的演講。戴維森太太穩重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們打算在瓦薩俱樂部給海倫娜申請五年的會員資格,這樣她就可以有個地方可去,也算是個歇腳的地方。要有個屬於她的房間。」她母親的這些決定在涉及海倫娜時,就不是單單宣布而已,而是要眾人皆知。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海倫娜在瓦薩俱樂部總感到有點不自在,好像這裡是她母親的領地。然而,如戴維森太太所說,這裡是市中心,方便、經濟,她還可以在這裡的休息室跟朋友們會面,所以每次她來紐約,還是會住在這裡。

那天早晨,海倫娜還在洗澡,電話響了。是諾琳,她是用藥店的付費電話打過來的。她電話里說普特南剛剛出去洗澡修面了,現在她要馬上跟海倫娜見面。諾琳想要的無非就是她保證不告訴別人,但是既然她電話里沒這樣說,海倫娜也不能說讓她不必擔心。結果,海倫娜取消了跟父親的約會,和善地同意了去諾琳家。這可讓戴維森先生很是不安,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會這麼急,竟然不能等到下午。海倫娜也沒有明確說明,她從沒對父母撒過謊。她也不太清楚,為什麼諾琳不能等到明天跟她出來喝茶、喝雞尾酒或者吃午飯時再談。但是在海倫娜用乾巴巴的聲音向諾琳提出這樣的建議時,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諾琳悶悶地說:「別介意,那就算了吧。我本該想到你不願意見我。」聽到這裡,海倫娜收回了剛才的建議,答應立刻去見她。

她本不想見諾琳。她的那些溫和、無害的諷刺對諾琳來說完全是浪費。諾琳根本無法理解那些諷刺和幽默的內涵,她只能聽懂那些顯而易見的內容,然後做出簡單的推測,就像剛才電話里那樣。正常情況下,海倫娜本來很樂意去看看諾琳的公寓,用凱的描述來說,她的家就像個「草圖」。但是此刻,她更希望在一個更為公開的地方和諾琳見面,比如,瓦薩俱樂部的休息室。她對諾琳可能會做出怎樣的解釋毫無興趣。就因為她無意中目睹了一件完全與己無關的事情,就要被拽去諾琳家裡。她認為這不公平。她父親就曾經遇到過這種事。有次他目擊了一起交通事故,結果被迫要去法庭。當那些該死的律師質問他時,他宣布他無話可說。

諾琳的家並不像她想的那樣在格林威治村很偏僻的地方。她的公寓離新維斯頓飯店不遠,街道很漂亮,距離列剋星敦大道的地鐵站一個街區。這裡有樹,私人房屋的窗台上放著花箱,就算比不上凱住的那個街區,至少也不差。這讓海倫娜很吃驚。她看到了諾琳,穿著一件舊滑雪衣、一件汗衫、一件男人的皮夾克,正坐在一棟黃色水泥房子的台階上,手搭涼棚,四處觀望。諾琳也看到了海倫娜,她穿著豹貓皮外套,戴著一頂羅賓漢式的帽子,上面的羽毛還在來回搖晃。諾琳揮著手招呼道:「普特剛走,進來吧。」她領著海倫娜穿過一個拱形的門洞,來到屋子的一層,中途經過一扇門,看來像是個辦公室。諾琳跟裡面一個看不見的人打了個招呼。她解釋道,這套房子原來屬於一家裝修公司,由於受大蕭條的影響,夫妻兩人只住了樓上兩層,把原來作陳列室的花園房間租給了諾琳和普特南。頂樓租給了華爾街上一家法律事務所的女秘書,這人同時還在離婚案中受雇做通訊員。「與人私通的女人。」諾琳短促地笑了一下,補充說。

諾琳嗓音嘶啞,聲音好像是從濃霧中傳來的一樣。她像個發動機一樣不停地向海倫娜介紹著各種情況。大學畢業那年,醫生說她有神經質,她那生硬的、愛省略的說話方式就是那時養成的。那時,在領導遊行、出版校報和雜誌之餘,她會到校外喝可樂或者咖啡,同時和好朋友們一起用她們共有的低沉、嘶啞嗓音喊唱校歌:「這位是內莉,內心很保守;她是個酒鬼,徹尾又徹頭;大家都說,她常常喝醉;想要去天堂,卻走錯了路。」海倫娜那受過專業訓練的耳朵似乎聽到了那些合唱聲和敲擊杯子的伴奏聲。當時,飲酒已經合法化。她還記得凱時不時地會和那些粗俗漢子們一起唱歌。凱的聲音純正柔和,給他們的歌唱增色不少。她們還把煙灰放進咖啡里,想看看是否能提神。她們還發明了個遊戲,看誰點的東西最難吃:冰涼的加巧克力醬的炒雞蛋。大學裡,諾琳的主要興趣是新聞業。她最喜歡的課程是洛克·伍德老師的當代新聞,最喜歡的書是《林肯·史蒂芬斯自傳》,最喜歡的藝術是攝影,最喜歡的畫家是喬治亞·歐姬芙 。一直到畢業那年,她還是個很胖的姑娘。同學們送給她「瓦薩魔鬼」,這是一種海倫娜從未品嘗過的黑色軟糖。讓她徒步走到蘋果磨坊,去了後發現有麵包圈還有蘋果酒。海倫娜和朋友們還騎自行車去過銀天鵝,因為這個名字讓她們想到了情歌。她們還跟學校的教工一起在瓦薩酒館吃飯,點的總是同樣的東西:洋薊和蘑菇。但是如今,諾琳跟凱一樣都變瘦、變苗條了。她那棕黃色的眼睛習慣性地眯著,面容不整,漂亮的臉上似乎充血一般,泛出黑紅色,好像是思慮過多。她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好像她的情感由於操心的事太多而被消耗殆盡了。她的陳述粗略簡短,即使是涉及私人話題的,語氣也像是在討論時事問題。她的外表不禁使海倫娜想起了報紙上的一條舊謎語:渾身上下,有黑有紅還有白。她說話時心不在焉,似乎是在按照背誦好的台詞主持一個說明會。

「你忠實於凱,我知道這一點。」她們走進公寓時,諾琳沒有回頭,就說了這一句。這時,一陣狗叫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搖了搖頭說道:「樓上有隻發情的母狗。我們把尼采拴了起來,以防它們雜交會串了種。」她的笑聲短促,很像狗吠聲。海倫娜知道,這種哀傷的笑聲,表明她的注意力又轉移到了她自己說過的某句話上。諾琳像個粗魯的獸醫一樣繼續敘述著樓上這條狗的交配史,其中間雜著狗主人的性生活史。結婚後,諾琳的語言變得粗俗了。海倫娜聽不明白究竟是樓上的母狗還是主人的妻子需要做輸卵管手術。「兩個都需要。」諾琳簡短地說,「瑪格麗特的輸卵管堵塞了,所以她懷不了孕。她要去做手術通開,用吹氣法。麗莎的輸卵管要結紮了。他們不想給她切除卵巢。這樣的話,她還可以享受性的快樂。喝點咖啡吧。」

海倫娜環視房間,牆壁被刷成了黑色,這樣耐臟。海倫娜本以為諾琳是覺得這樣實用。但是無疑,這黑色就像是面旗子和標語,就跟普特南的襯衫一樣。不過海倫娜不明白,因為她一直認為,黑色是牧師們和納粹黨喜歡的顏色。客廳的一部分兼做廚房,洗碗池裡堆滿了未洗的碗碟。上面有個長架子,放著乳酪杯、果凍杯、盤子和罐頭,主要是湯罐頭和煉乳。通往花園的法式門上罩著一層薄紗。牆邊有個用白磚砌成的火爐,火爐兩邊是用橘子箱做成的書架,用黑油布包著,除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帕雷托的書、斯賓格勒的書、《震撼世界的十天》、《阿克瑟爾的城堡》和林肯·史蒂芬斯的作品外,就是幾本小冊子、雜誌和薄薄的詩集。房間里,不平整的床上鋪著一條仿天鵝絨的黑色床單,上面堆著做工粗糙的橙色油布軟墊,邊角處已經開了線。在黑白相間的漆布地板上鋪著一塊很髒的帶有北極熊的地毯。水槽下放著個狗食盤,裡面有些吃剩的食物。牆上掛著喬治亞·歐姬芙一幅畫的複製品、迭戈·里維拉 和奧羅斯科 的壁畫的局部複製品和斯蒂格里茨 的紐約城貧民窟的照片。有兩盞鋼製的檯燈,燈罩是臨時用打字紙製作的。一張牌桌,四把搖搖晃晃的椅子。牌桌上放著一個烤箱,一個裝花生醬的罈子、一個電捲髮器,還有個小鏡子。很明顯,諾琳剛才正在捲髮,因為她的半邊頭髮已經高高地卷了起來,而另外半邊還松垂著。海倫娜覺得這房子的基調就像是一個半途中止的工程。他們兩人中,也許是諾琳的丈夫,曾經想要找個方法來整理房間。冰箱旁邊的記事板上放著老式的日曆,上面的日期有紅鉛筆畫的叉。日曆旁邊有張鉛筆畫的圖表,上面有數字,諾琳解釋說那是他們每周的開支。爐子旁邊的牆上釘著個釘子,上面是日用品的發票和其他票據。滴水板上有個牛奶瓶,裡面有半瓶硬幣,諾琳說這是寄信用的。

「普特要求我記錄下每次買的兩分錢郵票。我生日時,他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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