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九月的一個下午,哈羅德失業了。他只是和善地告訴導演哪裡該停,但是這個娘娘腔就通知他下課。凱想,如果她會寫故事,那她可以把這個故事賣給《紐約客》。那天,她剛下班回家,繫上圍裙,就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她很奇怪,他們平時都是六點半到七點才吃晚飯啊。他拿著一品脫杜松子酒,眼角還留著一道微光。凱一看就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他僵硬地對她說:「這真是個莫大的諷刺,你好像撿了個爛人。」凱哭了起來,抗議道:「你怎麼說這種話?」她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

然而這的確是個諷刺。十月一日,他們臨時租的房子就要到期了,他們將搬進自己的公寓。公寓位於一棟老式樓房改裝的漂亮小樓,有一個景觀庭院,還有個看門人。他們已經簽了協議,支付了第一個月的房租——一百零二塊五毛,包括煤氣和電費。房租比哈羅德預想的要貴,但是凱說,經濟學家說了,收入的四分之一該拿來租房。她在梅西百貨每周掙二十五塊,劇目上演的時候,他可以掙到每周七十五塊。這樣,他們就有能力支付一百塊錢(或者說,在這個下午之前)。減去水電費,實際上房租還要低些。哈羅德曾經豪邁地說,你不必拿出你四分之一的收入。他堅持說,他只是表述事實而已。凱想著要把這話說給朋友們,讓她們看看哈羅德多幽默。凱愛極了哈羅德的「痙笑」——這個詞是海倫娜媽媽的說法。

凱跟著他進了客廳,看著他冷靜地拿出一支香煙放進煙嘴,臉上還是帶著他慣有的神秘莫測的神情,她感到怒從心起。她敢肯定,由於丟了工作,他要悔約了。甚至,她惡毒地想,他就是因為不想搬進新房子,所以才失業的。「冷靜,堅強!」她告誡自己,「控制住。」今晚,哈羅德需要她的同情,不過他的自尊使得他不願表現出來。

可憐的哈羅德,整個夏天他幾乎都沒工作可做。炎熱的夏季到來的時候,他曾經待過的那個劇組解散了。在他們結婚後的那個周六,解散通知貼了出來。這個時候,要想在夏季劇場里找事做已經太遲了。不過凱想,如果是她,那她也許會試一試。她發現,哈羅德沒有她這份毅力和耐性。結婚好像不僅沒有激發起他的鬥志,反倒產生了相反的結果。但是最後,他忽然間得到了這份他做過的最好的工作。在劇組中負責一部針砭時事的諷刺劇的編劇工作,劇名叫《萬歲,哥倫比亞》,計畫今年十月公演。表面上,他僅僅是舞台監督,但是製片人對他說,他可以做一些謀劃全局的工作,因為總導演那個婊子只習慣導女人戲。製片人說,他注意哈羅德很久了,這就是證明他自己的一次機會。

凱喜出望外:「太好了,簡直想不到!」她看到演職人員名單上有哈羅德的名字,名義上是助理導演。但是排演的第二周,裂縫就出現了。製片人給他們的分工不明確。哈羅德分析,這是因為他內心的矛盾。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結果。是一出歌聲美妙、突出時事的諷刺劇?還是個像大家都做的那樣以幾個明星為主的愚蠢的大雜燴?每次哈羅德安排好一場排演時,導演就進來插一竿子。要麼是讓一群艷舞女郎加入失業人員的遊行隊伍,要麼就是讓一些戴著草帽的農場女工來對牛奶罷工胡說八道。劇作者百分之百站在哈羅德這邊,但是製片人總是猶豫不決,說,「先這樣試試」或者「等等看」。同時,在整個排演期間,因為哈羅德忠實於作者的意圖,導演就利用能找到的每一個機會挑哈羅德的刺。例如,哈羅德晚飯後遲到了幾分鐘,或者放提示音樂的時候有誤。最終,就在今天下午,哈羅德當著大家的面,平靜地對他說,他根本沒能力執導這樣一個有思想的劇目。凱真希望當時看到了這一幕。導演的水平肯定比不上哈羅德。他咆哮著讓哈羅德滾齣劇院。結果,劇目還沒有公演,哈羅德就失業了。當他上樓找製片人抗議的時候,製片人不好意思見他,留話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也拿導演沒辦法。會計給了他兩周的薪水,遞給他一杯酒,事情就算是完了。

凱聞到的就是會計那杯酒的味道。當她為他打開門,看到他帶著酒氣、手裡拿著杜松子酒瓶的時候,一時間她還以為他是因為喝酒被解僱了。聽完哈羅德的話,她可以看出這很不公平。不僅是會計,整個劇組都很同情哈羅德。哈羅德離開的時候,幾個主要演員攔住他,對他說他們為此很難過。劇作者當時就站了起來跟導演理論。有一個女演員還哭了。

凱點點頭,坐了下來,身上還戴著媽媽送的漂亮繡花圍裙。哈羅德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對她描述劇院中的場景。她時不時地打斷他,盡量用聽起來很隨意的口吻向他提個問題。在給父母寫信之前,她想確定他說的都是事實,而不是他自己的主觀判斷。瓦薩學院教過她一個重要的原則:頭腦不死板,對任何事情,都要看證據。

雖然她相信哈羅德的話,因為她所知道的各種證據都表明事情確實如此,但是她可以看到,一個局外人,例如她爸爸,也許會認為哈羅德本可以機警點,負責好各種細節——提示音樂、小道具、台詞本等等,不給導演留下任何挑刺的把柄,例如說遲到。但是該怨誰呢?是製片人還是負責排演時間的人?「一小時吃飯時間!」哈羅德怎麼可能在六十分鐘之內坐著慢騰騰的公交回家吃飯然後再返回呢?據哈羅德說,劇組的大多數人都是在雜貨店裡或者劇院旁邊的小飯店裡隨便吃幾口了事。但是大家似乎都沒有考慮到或者根本不在乎哈羅德剛結婚。他們知道他結婚了,因為他有一次帶著她去看排演,正在唱歌的女主角看見她後,還大驚小怪地停下來指著凱問她在這裡幹什麼。當她發現這是哈羅德的新娘子後,還說「親愛的,很抱歉」,並且邀請他們兩個去她家裡坐坐。但是導演告訴哈羅德,以後不要再帶她過來。他說,哈羅德應該知道,帶陌生人過來看排演違反原則。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哈羅德受辱,讓她前所未有地鬱悶,好像她是個累贅一樣。她知道自己的腿粗,而且上面還長著稀疏的毛髮。當他們去女主角家時,才發現原來女主角也是瓦薩學院雛菊花環的成員,她還在學院的禮堂里導演過一齣戲呢。但是,這並沒有給凱帶來絲毫的安慰之感。

她認為演員工會應該對排演時間做出點約束。普瑞斯也認為這樣的時間安排絕對是中世紀的規定,就是一個不合格的工廠也不會容忍。自從他得到這份工作後,她和哈羅德就幾乎沒有過性生活。怎麼安排呢?排演每天深夜一兩點才結束,那時她早睡了。第二天早上她出門上班的時候,哈羅德還在睡夢之中。有一天晚上,他凌晨四點才從製片人辦公室開完會回家,第二天上午十點就得回去排演。而第二天是周日,他們兩個難得有這麼個空閑時間一起吃頓早飯。排演後,劇組就要到城外演出了,這樣,有兩周的時間她只能獨自一人,哈羅德也只能陪著那些舞蹈演員和女演員(其中有個女演員很勤奮,哈羅德說,他曾經發現她在後台讀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的小說)。所以,哈羅德能回家吃晚飯,而不是與其他人一起在小餐館吃,凱自然很高興。有一次他帶一個劇作者一起回了家,凱要給他們做奶油肉麵包和泡菜。那天他們排演結束得早,到家後,等了好長時間凱才做好晚飯(按照菜譜的做法要烤一小時,凱通常還要加上十五分鐘)。兩人不得不喝著雞尾酒打發時間。哈羅德不知道凱每天有多忙,從梅西百貨下班後,她還要去雜貨店買東西,因為哈羅德現在早上再也沒時間去採買了。而且很奇怪,自從她開始採買後,兩人就開始對買什麼東西產生了爭執。他喜歡去太平洋茶葉公司購物,因為那裡東西便宜。而她喜歡格瑞斯特德商場,因為那裡的蔬菜新鮮。哈羅德喜歡做常吃的半成品食物。而凱喜歡看著菜譜,嘗試些新的做法。他說她缺乏想像力,只會戴個眼鏡看著菜譜,放調料也要計量,做個飯還要計時。烹調本來是門藝術,結果她把它學術化了,搞得一點意思都沒有。真可笑。三個月的時間裡,他們之間已經出現了小小的分歧。剛開始,對哈羅德的話,凱總是隨聲附和。但是現在,如果他說,咱們湊合點,開個罐頭吧。她就會大叫,他也許可以這樣,但是她不能這樣生活,天天就像個動物一樣,吃飯就是為了生存。等他離開後,她又感到後悔,決心按照報紙食品版所說的那樣,多花點時間,好好地計畫一番。但是當她真的頭天晚上就燉好砂鍋,做好晚餐催他吃飯的時候,他卻常常用他慣常的神秘手勢晃晃手指:「少嘮叨點吧。」然後再喝一杯雞尾酒,這才心滿意足地開始吃飯。

每當這時,凱就特別生氣,但是心裡也有點內疚,因為在認識她之前,哈羅德從沒有喝酒的習慣。他把這稱為「你們的禮節」,她不知道他指的是33屆還是她的社會階層。在她的家鄉鹽湖城,就是在慶賀的時候,她的父母也從來沒想到過喝酒,雖然她的父親可以買到處方威士忌。但是在東部,她去波奇家、普瑞斯家和波莉家住過後才知道,大家都這樣做,連老年人也一樣。哈羅德也看見過,在克利夫蘭,海倫娜家的人就喝雪利酒。所以,為了讓凱高興,他們兩個每天晚飯時都要用那個鋁製的調和器調杯雞尾酒。他們之間的區別在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