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去買個子宮帽。」迪剋死死地把多蒂按在門上,趴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這句話像個晴天霹靂,幾乎把多蒂擊倒。迷迷糊糊中,她以為他說的是「去買個野豬皮」,腦子裡像放映幻燈片一樣,浮現出了粗糙的類似於豬一樣的哺乳動物,就是她們在動物學課程上所研究的那種。她想起了凱那本書里的可怕描寫,上面說,瓦薩學院里,有個女孩曾經養過一隻山羊。她是不是該知道這些有關老姑娘的笑話呢?眼淚湧上她的雙眼,她眨著眼睛,想把眼淚擠掉。顯然,迪克因為昨晚的事情開始討厭她了。凱說過,有些男人在屈服於慾望之後就會這樣做。這是羞愧帶來的精神代價。他們吃了一頓沉悶的早餐。壁櫥里有個烤架,他做了煎蛋和咖啡,麵包是昨天剩下的,沒有水果,也沒有果汁。都是他做的,他不讓她插手。吃飯的過程中,他幾乎沒有開口,只是把報紙的第一版遞給她,然後就坐在那裡端著咖啡,讀起了體育新聞和分類廣告。她把手裡的報紙遞給他,但是他不耐煩地推開了。然而,直到此刻,她還一直在對自己說,他也許只不過是早上起來心情不好。母親說過,爸爸有時候早上也這樣。不過她明白,沒必要再欺騙自己,她已經失去了他。他穿著睡衣,頭髮凌亂,臉上帶著殘酷尖刻的嘲笑。這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哈姆雷特,他在推開歐菲莉亞時,說道:「你去修道院吧,我不愛你了。」但是她不能像歐菲莉亞那樣說「我受騙了」。(她們一直認為,這是全劇中最令人感傷的時刻。)因為迪克並沒有欺騙她,是她欺騙了自己。她盯著他,哽咽了,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迪克不耐煩地甩出一句:「一種女性避孕用具,是一個栓子。你去找個女醫生,問問你的朋友凱。」

明白了之後,她的心來了個後空翻,她用女性的直覺讚美著迪克。對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來說,這就是愛的語言。但是不能讓一個男人看出你曾經對他有過片刻的不信任。她低低地說道:「好的,迪克。」她用手緊緊抓著門鈕,讓眼睛溫柔地告訴他這是個多麼令人難忘而敬畏的時刻,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誓言。幸運的是,他永遠也不會想到她曾經想到過的野豬皮。她臉上的興奮表情讓他皺了皺眉。「你知道,我不愛你,波士頓姑娘。」他警告似的說道。「知道,迪克。」她無力地答道。「你必須答應你不會愛上我。」「我答應,迪克。」「我妻子說我是個畜生,但是在床上她仍然喜歡我。你必須接受這點,如果你需要,你也可以得到。」多蒂用虛弱但是堅定的語氣說道:「我需要,迪克。」迪克聳聳肩:「我不相信你,波士頓姑娘,但是我們可以試一試。」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微笑,「大多數女人都不把我的話當回事,所以她們就受到了傷害。在內心深處,她們想讓我愛上她們。但是我從不愛任何人。」多蒂用熱切的目光嘲笑似的看著他:「那麼貝蒂呢?」他抬起頭,看著照片:「你以為我愛她?」多蒂點點頭。他嚴肅地說道:「我得告訴你,我喜歡貝蒂超過任何女人。我到現在仍然保留著她的內褲,如果你把這也叫愛。」多蒂垂下眼睛,搖了搖頭。「但是我不願意為她改變自己的生活,所以她離開了我。我不怪她,如果我是貝蒂,我也會這樣做。貝蒂是個純粹的女人,喜歡錢、衣服、首飾,愛玩,愛換花樣,佔有慾強。」他用大拇指揉著自己硬朗的下巴線條,好像在解一個難解之謎。「我討厭佔有慾,很可笑,你也許認為,我這樣想是因為佔有意味著穩定,是嗎?」多蒂點點頭。「但是我喜歡穩定,矛盾就在這裡。」他顯得又緊張又激動,神經質地搓揉著兩手。在多蒂看來,他忽然露出了一些孩子氣,像個坐在救生船里的救生員,偶爾會回到母親的小屋,向母親請教未來的走向。但是當然,他命中注定就是這樣的人。他生長在馬布爾黑德,在消閑避暑的人群中長大,體魄像個游泳運動員。她甚至都能描繪出他的樣子:坐在救生船上,穿著紅色的救生衣,默默沉思。他生活在那些有閑者中間,但是又不屬於他們,這種矛盾的生活經歷肯定會給他留下終身的烙印。

「我願意過男人的生活。」他說,「酒吧、戶外、釣魚、打獵,我喜歡男人之間的交談,繞來繞去沒什麼目的,所以我喝酒,巴黎很適合我,有很多的畫家、記者、攝影師。我是個天生的流浪漢,兜里有幾塊錢我就很滿意了。作為畫家,我永遠跨不過第三壘,但是我可以畫,而且我做的是乾淨的工作——誠實的工作。不過我討厭改變,波士頓姑娘,我不願意改變自己。所以我在女人那裡栽了跟頭。女人們總希望事情會越來越好,如果沒變好,她們就認為是變壞了。她們認為,如果我跟她們睡覺時間長了,我就會更喜歡她們,如果我沒有更喜歡她們,那我就是在厭煩她們。但是這對我都一樣。如果我第一次就喜歡上了,那我以後還會喜歡。昨晚我就喜歡上你了,只要想來這裡,我還會繼續喜歡你,但是不要想著我會更喜歡你。」他最後這幾句話說得氣勢洶洶,帶著威脅的味道。他晃著腳上的拖鞋,嚴厲地看著她。多蒂用手指摸著睡袍上的帶子,低聲說道:「好,迪克。」

「事情辦完之後,你可以把東西拿過來,我給你保管。去過醫生那兒之後,給我打個電話。」一股酒氣拂過她的臉,她退後一步,轉過頭去。她一直希望多了解點迪克,但是,忽然之間,他奇怪的人生哲學讓她的心直沉到底。這個夏天她該怎麼辦?他似乎不明白,她得像往常那樣回格洛斯特。如果他們訂了婚,他就可以一起過來。但是當然,他們沒訂婚,而且永遠也不會訂婚。他就是這樣說的。讓她害怕的是,當他告訴她他要她時,她倒是有了另外一個想法:她怎麼會在這麼一個恐嚇她,而且照他自己的說法,還很壞的男人手裡失去貞操呢?一時間,多蒂感到很絕望,但是她受過的教育告訴她,懷疑自己對別人的看法是沒教養的表現。他的聲音很溫柔,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不能帶你出去,只能要求你過來。我的門永遠為你而開。我只能給你一張床,我不看戲看電影,不去俱樂部,也很少在飯店吃飯。」多蒂張大了嘴巴,但是迪克搖搖頭,「我不喜歡女人替我付賬,我畫畫的收入可以滿足我簡單的需求:我的車費、酒吧的賬單、幾個廉價的罐頭。」多蒂緊握著雙手,臉上帶著同情憐憫的神色。她忘了,他很窮。這就是他對她兇巴巴的原因。都是因為他的自尊心。「不必擔心,」他用肯定的語氣說道,「我有個姑媽在馬布爾黑德,時不時給我寄張支票。也許有一天,如果我夠長壽,我還會繼承她的遺產。但是我討厭財產。波士頓姑娘,原諒我按照世俗的觀點來看待你,我討厭佔有慾。我也從不操心這個世界的發展。」多蒂覺得該是自己勸勸他的時候了。她想迪克的姑媽也不會完全贊同他的觀點。「但是迪克,」她輕聲說道,「財產也有對錯,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想,那麼人類就不會進步了。大家就還是生活在洞穴里。也不會發明輪子。人需要動機,也許不是為了錢……」迪克哈哈地笑了起來。「你是第五十個對我說這話的女人了,真感謝我們的普及教育,每次女人們見了迪克,都要談論輪子和槓桿,以前有個法國妓女還對我說過支點呢。」多蒂趕緊說道:「再見,迪克,我不能耽誤你上班。」他搖著頭,裝腔作勢地責備她:「你也不記個電話號碼?」她遞給他一本藍皮小地址簿,他拿過一支粗大的繪圖鉛筆,用花體字寫下了他的姓名和女房東的電話號碼。他的字寫得很漂亮。「再見,波士頓姑娘,」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來回晃了晃,「記住,不要胡鬧,不許愛上我。」

雖然有了這個協議,多蒂的心裡卻很輕鬆。三天後,她就跟凱·彼得森一起坐在了女醫生的辦公室里。事實勝於雄辯,不管迪克說什麼,事實是,是他讓凱陪她來這裡跟子宮帽結合,就像結婚一樣。多蒂剛做過頭髮,容光煥發的臉上帶著一個心滿意足的少婦才有的恬靜而自信的神情,就像媽媽和她的那些朋友一樣。多蒂的這份自信源於她剛學到的知識。她剛剛獨自一人去過生育控制中心,諮詢了一個醫生,並且拿到了一大堆宣傳單,上面介紹了各種各樣的避孕工具——止血栓、海綿、環管扣,蝶形子宮帽、如願骨和各種子宮環。那裡的醫生給多蒂推薦的新工具得到了全美醫學界的支持。它是由荷蘭的瑪格麗特·桑格發明的,如今首次批量引進美國,已經有美國廠商開始生產。它的保護性強,不適感小。在醫生的指導下,任何婦女都可以使用。

就是這麼個小東西,螺旋彈簧上帶著個橡膠帽,有各種尺寸,要適合多蒂的陰道,還要舒適,還有其他的各種要求,就跟配眼鏡一樣。在女醫生的指導下,多蒂學會了子宮帽的使用。離開辦公室前,護士遞給她一個馬尼拉信封,裡面裝著一管陰道潤滑劑和一個小扁盒子,裝的是多蒂的個人避孕用品。護士告訴她該如何保管子宮帽:每次用後都要清洗,晾乾,然後撒上滑石粉,再放入盒子。

當凱和哈羅德聽多蒂講完她和迪克的事情後,兩人差點暈過去。多蒂到公寓里來看他們,帶了個喬治亞王朝時代的老式銀質打奶器作為給他們的結婚禮物,還帶了束白色的牡丹花。凱感覺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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