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星 5

很明顯,臟棉球的地位在同年級學生里處於底層。他身穿早已褪色的衣服,讓人看見就想打趣問他究竟洗過幾千回了,用的文具也很舊,讓人直想問他買了多久了。我們家也和「富裕」呀、「殷實」呀這樣的詞無緣,穿得也破,卻不像臟棉球那樣身處底層,應該是因為我們和同學之間有所交流。我們各自還有著明顯的長處:我學習好,風我運動能力強,這必然也是理由之一。而臟棉球什麼長處都沒有,他話少,似乎也無意和周圍人處好關係,只知道讀書。要說他也是無害,可就是有人願意盯上這種無害的人。

廣尾就是這樣的人。

剛才聊單杠時也有他,就是風我嘴裡那個「用了護髮素」的廣尾。

他是班級里的中心人物。如果整個年級存在種姓制度,那他的地位就等同於婆羅門 。看起來他十分享受每一天的校園生活,完全活在跟我們以及臟棉球相對的世界裡。永遠有朋友圍繞在他身邊,他和女同學的交流也很活躍,還深得老師信賴。

「你見過廣尾家是什麼樣嗎?」我不記得是哪一次,風我訝異地告訴我,「我們這棟樓都能裝下,就有那麼大。」

「大不代表就好。」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像吃了酸葡萄一樣。我家不但狹小,環境也很差,沒有一點能贏得過他。「那小子他爸是幹什麼的來著?」

「他爸有好多棟樓。」

為什麼有樓和有錢是相關的,那時候的我還不理解,只是單純地接受了這個現實,覺得既然能有很多棟樓,那麼有個大宅子住也不是什麼怪事。

廣尾經常找臟棉球的麻煩,他聊這些就像聊英雄壯舉一樣。比如讓臟棉球吃灰他就真的吃了,把他關進女廁所,等等。那些覺得好玩的同學就聚集到廣尾身邊。

以前我讀過一篇報道,封閉的空間、充裕的時間是促生霸凌問題的主要條件,萬萬沒想到學校正是這樣一種地方。

為了將來考大學,廣尾已經開始在一所輔導名校補習,這種公立小學的課程在他眼裡就是兒戲,上學也十分無聊。他為了打發時間,也為了讓自身地位更加穩固,就抱著隨便玩玩兒的心態,開始欺負臟棉球,之後愈演愈烈。

臟棉球在課桌前坐得好好的,他偏要故意去撞;有時還故意把臟棉球的東西藏起來,這些已經成為每日必修課。在我看來,那些可以被列入校園霸凌的事兒,廣尾幾乎干遍了。

我和風我沒有參與欺負臟棉球,對他也沒有特別地同情。風我對臟棉球並不認可:「不管別人對他做什麼他都不反抗,一副呆樣,那是他自作自受。」

這跟自作自受完全是兩碼事。

我表示反對。臟棉球並沒幹涉別人,他只不過是在那兒一直承受別人的攻擊,飛來橫禍也不過如此吧。

不過,我心裡同樣絲毫沒有同情臟棉球的意思。光是我自己每天的生活、家中的緊張氣氛和暴力就已使我精疲力竭,我可沒心思去擔心別人。

升初中後我們卷進臟棉球那個事兒,完全是因為那時候碰巧撞見了而已。

那是上初二的時候。

我們當時參加了學校足球隊。跟風我比起來,我不怎麼擅長運動,不過我喜歡兩個人在一起踢球的感覺。

周六、周日隊里沒有活動,我倆就早上出門,在外面一直混到晚上。那個家,能不回就不回。上小學時我們還傻傻地以為只能困在家裡,上了初中才開始明白,哪怕他罵我們,只要跑出了那個家,就由我們自己做主了。

更何況,我們還找了個好活計。

那是若林區的一個廢品回收店。店門口只掛了塊「廢品再利用」的招牌,挺抽象的,也讓人不放心。再加上女老闆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更讓人不放心。她很刻板,有次人家抱怨「說不動」她,她卻小聲嘀咕著「管你什麼不動還是岩洞」,跟人家玩起了文字遊戲。自那次被我們聽見後,我們就管她叫「岩洞大嬸」。做廢品回收必須得有回收商許可證,岩洞大嬸並沒有,所以她的店應該也不是什麼正規的地方。

管他什麼正規不正規,能在那兒幹活兒,我們就很感激。

岩洞大嬸開著她的小貨車,帶著我們四處回收廢品。幹活兒出力,然後獲得等價報酬,這也有利於我們的精神發育。有時還有客戶跟我們說謝謝,這在家裡難以想像。

岩洞大嬸雖然刻板,但並不可怕。一開始的時候,面對才上初中就想出來干體力活兒的雙胞胎,她可能抱有警戒心理,不過仍然願意讓我們成為她的正式員工。

對於老太婆來說,我們應該也算是不錯的勞力,又便宜又能幹。

岩洞大嬸跟我們講話幾乎全是說工作上的事兒,什麼出去幹活兒啦、把這個那個搬一搬啦、辛苦啦之類的,不過偶爾也會閑聊和調侃。有一回,她嘀嘀咕咕地指著風我道:「風我?」然後又指著我來了一句:「優我?」Who 喔?You 喔。虧她能想出用我們的名字諧音硬編出這個的花樣來。有個音樂老師提過,音樂里有個名詞叫「賦格」,譯自拉丁文的「Fuga」,而風我的「風」發音與英文「Who」幾乎一樣。還有人提起以前一部動畫片里有對雙胞胎,會使「二神風雷拳」,其中一個人的名字發音也跟風我的一樣 。至於英文的版本,那還是頭一回。既然我至今還記得,那說明還是有些意思的吧。

跑題了。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哦,對,臟棉球。

當天我們幹完回收廢品的活兒,很不情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速度,即便不能說是老牛犁田,也足夠磨蹭了。

「那是什麼呀?」

我注意到風我手上拿著一個玩偶,差不多有籃球那麼大吧。他若無其事地抓在手裡,彷彿拎著一隻便利店的塑料袋。

「是只白北極熊,扔在大嬸店裡的。」

「哪裡白啊,那是紅的。」可能它曾經是白色的吧,可現在不但髒得泛黑,而且從頭到腳都染上了紅色,斑斑點點的。「是沾了顏料?」

風我把熊舉到面前。紅色斑點有的濃有的淡,可能因為都幹了的關係吧,弄得熊身上四處起毛。「好像是血。」

「瞎說什麼呢。」我說著,同時又覺得那玩偶身上的紅色斑點確實像乾涸後的血跡。

「應該不是這傢伙流的血吧?」風我盯著北極熊,繼續著他的胡鬧,「有沒有哪裡痛痛呀?」

「你到底打算怎麼處理它?」

「大嬸跟我說,它看著怪噁心的,讓我找地方扔掉。」

「那你倒是趕快扔啊。」

「我正想著該往哪兒扔呢。扔到這附近的話,最後還是會被人撿到送到大嬸那兒,大嬸再撿回去。」

哪有那麼巧的事,我笑了。我注意到風我一隻手抓著玩偶,另一隻手上捏著個什麼,正對著玩偶戳來戳去,就問道:「那是什麼呀?」

「喏,這個,釘子。」

「釘子?」就算那是玩偶,你拿釘子扎它心裡不感覺到痛嗎?我感到一陣厭惡。還需要問有沒有哪裡痛痛嗎?當然是被你扎的地方痛痛啊。

「這個原本就扎在裡頭,是我拔出來的,拔完發現它身上破了個洞,棉花都跑出來了。可能釘子是用來堵棉花的吧。」

「那不就是因為先扎進了釘子才破了個洞嗎?這熊怪恐怖的,扎著釘子,還渾身是血。」

這片學區地新開發了一塊住宅區,裡面有兩棟高層公寓樓,我們決定從那裡穿行過去。因為很多同年級的同學都住在那兒,如果能碰著誰,又可以打發一些時間。我們沒什麼特別要好的朋友,跟所有朋友都只在表面上維持著所謂的「班級同學」的關係,不過這對我們很重要,因為我們需要接觸另外的世界,不同於那個黑暗之家的世界。

「嘿,那是臟棉球。」風我說道。他正朝公寓樓旁邊看去。

在公寓樓入口的不遠處有一間簡易房,可能是開盤時開發商用來辦公的。

幾個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房子後面。能看得出那是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初中生,但看不清是誰。

「剛才那是臟棉球吧?他真是連節假日都沒好日子過啊。」風我似乎看清了對方的長相。

「臟棉球家是住在這裡嗎?」

「這裡可是中產階級居住地。那小子家應該更破吧。」

跟我們一樣,這就沒有刻意說出口的必要了。我們並不能正確理解「中產階級」這個詞的意思,但除了我們自己,其他大部分人在我們看來都是中產。資產上也好,精神上也罷,都比我們富裕。

並不是我們同情臟棉球,想去偷瞧簡易房後面的情況,而是我們想拖延回家的時間。其實我倆覺得只要能打發時間就好,並不需要什麼理由,我們也常常那樣做。可毫無理由和目的地消磨時間這事本身就比較無聊,所以我們總是在尋找借口,一個讓我們可以不用回家的借口。

我們借著簡易房的掩護悄悄窺探,發現臟棉球確實在。他像個送比薩的,雙手抱著一個盒子,腳邊還有一個大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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