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嗨……親愛的,對不起 第3節

陳安娜的後背,被劃開了一條一尺多長的口子,縫合以後,在醫院住了幾天。

經歷了這件事,陳安娜徹底安靜了,她得了健忘症,徹底不記得之前的任何事情,不記得任何人,也不再嘟囔著要出去找郝樂意了。郝樂意就想,陳安娜心氣那麼高,卻一生失意重重,記憶力好反倒是折磨,不如像現在這樣,全部忘記,也是一種解脫。她這麼和馬光明說時,馬光明卻悲愴地搖了搖頭,說樂意,其實你媽已經死了。

郝樂意的心震了一下,她不明白馬光明為什麼要這麼說陳安娜。後來,她才漸漸想明白了,人活一輩子,不過就是積累一場場的經歷和記憶,它是我們唯一能從這個世界帶走的東西,會隨著我們生命的消失而永遠消失,也是我們唯一真正擁有的。當一個人喪失了全部記憶,就等於喪失了以前活過的人生……

陳安娜知道馬光明是她老公,不是她記得,而是馬光明說:「陳安娜,我是你老公,這是你兒媳婦郝樂意,那是你孫女馬郝多。」

陳安娜哦哦地認真看著,好像眼睛是刻刀,可以把這些人雕刻到心裡。馬躍每天都回來一趟,只是,沒有人和他說話。

陳安娜會問馬光明,「這個人是誰?」

馬光明從來就倆字,「畜生,一個喝了你三十年血把心喝黑了的畜生。」

陳安娜就會恐懼地掙扎著,死活不讓馬躍拉她的手。馬躍的心,如被萬箭穿過,他執拗地拉過陳安娜的手撫摸著,看著陳安娜看他時淡漠如陌生人的眼神,巨大的悲傷,像座沉重的山,將他的一生,像壓一隻渺小的螞蟻一樣壓在了下面。他的親生母親不認識他了,這樣的陌生,與生死兩相隔有什麼不同?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像曾經的陳安娜一樣寵著他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像曾經的陳安娜那樣對他滿懷不切實際的幻想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像陳安娜那樣讓他活得負債纍纍,氣喘吁吁了。他曾經以為,這些因陳安娜而來的一切沒了的那一天,一定是他最快活的一天,可當這一天到來了,愧疚像把頭,把他的身子掏成了一具空空的軀殼。他覺得自己空掉了,五臟六腑像風箏一樣,隨著陳安娜不認識他了而飛走這一事實,從此以後,變成了空心人。

曾經,馬光明像部機器,而陳安娜就像強悍而挑剔的扳手,他各方位的零件都被擰得緊繃繃的,看上去精幹得很。可現在,陳安娜不是扳手了,他整個地鬆懈了下來,還是像台機器,不過是台把自己跑疲憊了,各方位零件都鬆散了的機器,懈怠得很。除了每天帶著跟屁蟲一樣的伊朵去兒童公園玩,就是一個人坐在貯水山著名的一百零八個台階上的發獃,抽煙。每次抽完了煙,都會把散在腳邊的煙蒂,小心地收攏了,塞到垃圾箱里去。有時候他也不抽煙,而是提著一隻塑料袋,從旁邊的灌木叢里,撿兩根干樹枝,撿地上的生活垃圾或是煙蒂,有時候帶著伊朵,有時候不帶。

不管馬光明怎麼罵,也不管陳安娜認不認識他,馬躍依然經常回來。陳安娜一見著馬躍,就會下意識地往一邊躲,馬光明基本上把馬躍當空氣,繼續抽自己的煙,要不就領著伊朵出去遛彎。

郝樂意怕他在家悶壞了,勸他回酒店上班,馬光明不幹,說陳安娜有文化了一輩子到最後傻了,連好歹都搞不明白。也好,只有傻了的陳安娜才會很乖很聽話地和他還有伊朵一起去公園看螞蟻上樹,看別人打牌看得哈喇子直流。而且,他這個大老粗可以假裝有學問地給她讀讀報紙念念書,非常有優越感。不管日子看上去多麼無聊,馬光明從不打牌,兒童公園的樹蔭下,一年四季圍著一圈又一圈打牌的人。他曾偷偷去打過,也很嚮往那種沒心沒肺卻又狂熱的生活,但陳安娜不讓,還罵他一身市井小民沒出息的德行,他就灰溜溜地回來了。現在陳安娜管不了他了,他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投入到那種生活中去了,可他不去,郝樂意知道,其實不是馬光明徹底開悟不屑於過那種熱鬧的市井生活了,而是他怕打起牌來太專註,把陳安娜給弄丟了。儘管如此,但馬光明嘴上絕對不這麼說,這就是馬光明,心細如瓷的粗人,從不表達。如果他會說句暖心的,那也是:你媽和我生了大半輩子氣,下半輩子我就讓她消停消停吧。

那個曾經矯情的,不可一世的陳安娜沒了,沒人因此而拍手稱快,包括她的死對頭田桂花以及郝多錢,他們甚至愧疚地懺悔以前不該對陳安娜那麼尖酸刻薄。他們像依然豪情萬丈的英雄,突然必須面對失去對手,由此,他們的人生變得蒼茫而無措。

沒有對手的人生,就像沒人可以對弈的棋盤,布局再精妙,都是寂寞孤軍。

馬躍每一次回來,在馬光明和陳安娜面前都像罪人,在郝樂意麵前不這樣,他覺得郝樂意是罪人,如果不是她痴心妄想和他復婚而賴在他家,陳安娜就不會在見著小玫瑰後為自己的兒子羞憤不已跳樓。沒跳樓之前的陳安娜雖然也糊塗了,但至少還是認識他這個兒子的。

所以,儘管郝樂意在幫他照顧父母,他一點也不領情,甚至郝樂意越這樣他越瞧不起她,覺得她虛偽,因為她表現得越偉大越無私馬光明就越恨他,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恨到了憤怒的恨到了厭惡的恨。而他半點都不浪費地再把這個恨折射回郝樂意身上。他趁馬光明不在的時候,冷不丁地問她,「你到底想怎麼樣?」

郝樂意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忙自己手頭的事,他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郝樂意,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回答我!你到底想怎麼樣?」

郝樂意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突然揚手,一耳光就扇到了馬躍臉上,然後繼續忙自己的事。

馬躍愣愣地看著她,然後上樓,把她的衣服和東西,全都扔進了垃圾箱。鄰居們說:「馬躍你這是幹嗎呢?怎麼把你媳婦的東西給扔了?」

馬躍就說:「我和她早就離婚了,她賴在我們家不走。」

郝樂意就下樓,從容地穿過鄰居們震驚的目光,從垃圾箱里把東西扒拉出來,扛上樓,洗乾淨了,晾曬出來。她的衣服,五顏六色的衣服晾在陽台上,就像晾著她的絕望。對馬躍怎麼看她,她已無所謂了,她只知道她不能搬走,因為馬光明會崩潰。他已明確表明了和馬躍的決裂態度,不許他喊自己爸,也不許他喊陳安娜媽,回來也不讓進門。可馬躍有鑰匙,還會趁馬光明不在家的時候回來看陳安娜,馬光明知道後,決絕地換掉了防盜門上的鎖芯。

郝樂意會趁馬光明出門,給馬躍發簡訊,告訴他幾點到幾點的時間可以回來看陳安娜,但馬躍從來就沒回過,他寧肯趁馬光明帶陳安娜出去散步的時候遠遠看看她,也不會按郝樂意的指點回家。

郝樂意明白,他要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她的抗拒和蔑視。她無所謂,下次知道馬光明要出門比較長的時間,還會照樣給馬躍發簡訊。如果馬躍心情好,也會回個簡訊,內容通常是:郝樂意,沒用的,如果你願意,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你可以把偉大一直扮演到底,你越偉大我就越王八蛋。不過,我希望你明白,你越偉大我這王八蛋和你的距離就越遠,我這種鳥人,只配和小玫瑰這種給別人的丈夫生私生子的臭女人同流合污。

郝樂意看著簡訊,會笑,笑著笑著,會掉眼淚,然後給馬躍回簡訊:我真心希望你們倆早點結婚。

她說的是真心話,只有馬躍和小玫瑰結婚了,她才有機會洗白自己,讓馬躍知道,她在這裡照顧馬光明夫妻,絕對不是表演偉大試圖感動他,更沒有企圖把他從小玫瑰手裡搶回來。只是因為他們曾經是一家人,他們是伊朵的爺爺奶奶,在這個世界上,在她心目中,再也沒有比家人更令人備感溫暖的字眼兒,哪怕它已是過去時。

這些,馬光明都知道,他替郝樂意難過極了,問她為什麼就不恨馬躍。

郝樂意淡淡地笑著說:「我不恨他,恨一個人是很費力氣的,比愛一個人費的力氣還大。」

馬光明就更是無地自容,越發覺得馬躍混賬,實在按捺不住了,就跑酒店去罵他一頓,如果他辦公室沒人,還會扇他一巴掌。

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著,這種看不到盡頭的惡性循環讓馬躍抓狂,還有郝樂意的平靜。每次見著她,她都平靜得像春夜裡的一泓靜水,從容恬淡地做著她手頭的事,或者看書,馬躍覺得她的平靜來自於馬光明對她的縱容。還有,除了小玫瑰和馬躍的家人以及他家鄰居,連郝多錢一家三口都不知道他們離婚了。

馬躍覺得郝樂意的平靜是個陰謀,一個吃定了他、而他卻不知道自己將要被她怎樣處置的陰謀。這種未知,讓他有深深的惶恐感,所以,他特意回了趟家,聽她喊陳安娜媽時,冷冷地說:「我們已經離了,你就不要爸媽爸媽地叫了,改口吧。」

郝樂意看了他一會兒說:「我習慣了。」

「習慣是可以改的。」

「我不想改。」

「從今天起,我不會對任何人保密你我已經離婚的事實。」

「隨便你。」郝樂意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除了郝多錢一家,她沒什麼至近的親人,最近郝多錢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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