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是傷情說前塵 第2節

郝多錢比郝堅強小兩歲,他不喜歡宋小燕,覺得她騷情,那種騷情,跟穿衣服多少沒關係,哪怕宋小燕從頭到腳都包得嚴嚴實實的,往人前一站,還是透著騷情,衚衕里的老人說過,騷情女人的命不好,克夫毒子。郝多錢曾悄悄和郝堅強說過,郝堅強瞥了他一眼,連半秒都沒猶豫說:「我樂意。」

但郝多錢不樂意,因為大哥郝堅強是他最仰慕、最崇拜的大哥,雖然他沒多少文化,文筆也不好,但還是一封又一封地往濰坊寫信,讓他回來,因為他知道郝堅強到了濰坊就開始走下坡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宋小燕毀了。郝堅強被他糾纏煩了,回了封信,讓郝多錢閉上臭嘴,該幹嗎幹嗎去,娶了宋小燕他樂著呢,所以,他的孩子,不管男女就叫郝樂意,他要用這個名字告訴所有的人,所有因宋小燕而來的一切,他都樂意承擔。

被戧了一鼻子灰的郝多錢不再給他寫信了。

作為曾經的小混混頭目,郝堅強無比喜歡在濰坊的日子,安詳而妖嬈,讓他都後悔為什麼沒早點過這樣的日子,因為聰明,他在鋼結構廠很快成了燒焊方面的師傅,早晨出門,中午回家,吃完飯,把粉粉嫩嫩的郝樂意搖睡了,他把宋小燕抱到腿上搖,他喜歡坐在椅子上,像抱娃娃一樣,讓宋小燕面對面地跨到他身上。郝堅強的慾望無比強烈,只要宋小燕在他身邊,只要環境允許,他們就膩在一起,一刻也不離開,鬼都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麼大精神頭,中午老闆好酒好菜給再多加班費也留不住他,不管颳風下雨還是寒冬酷暑,一到中午十一點半,郝堅強就會雄赳赳地跨上自行車殺回家去。生過孩子的宋小燕身材還是那麼好,皮膚還是那麼白那麼細嫩,除了帶孩子做飯,郝堅強不捨得讓她做任何事。

後來,宋小燕覺得,在濰坊的那幾年時光,透支了她今生今世所有的幸福,有彪悍的郝堅強在,她可以活得不用帶腦子,可是,那樣的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復返了,讓人想起來就淚水長流。因為時光果然驗證了郝多錢的擔憂,騷情的女人命薄,郝堅強死了,在郝樂意三歲的時候。

郝多錢就更討厭宋小燕了,如果不是她,郝堅強就不會離開青島,如果他不離開青島就不會死。

郝堅強是從七樓窗戶上掉下來摔死的。

那是個白天,宋小燕要出去買點東西,讓郝堅強照看一下郝樂意。時過多年,郝樂意拚命地想、拚命地回憶,試圖搞清楚郝堅強到底是怎麼上了七樓,怎麼從窗戶上摔下來的,可就是想不起來,唯一記得的就是宋小燕邊哭邊罵七樓戶主沒天良,郝堅強都摔死了,他們居然還誣他是賊。

稍大一點的郝樂意問宋小燕,為什麼樓上鄰居要說爸爸是賊,宋小燕打了她一巴掌,然後摟著她哭了。說她爸不是賊,是為了給她拿氣球摔死的。那是七月中旬,濰坊七月的中午熱得很暴烈,除了賣冷飲賣水果和報刊攤躲在樹蔭里,街上基本見不到人。那天中午,郝堅強在回家路上給女兒買了一個氫氣球玩具,後來,郝樂意睡著了,他就給拴在窗戶上了,結果繩子斷了,氫氣球跑掉了,跑到了七樓窗外。郝堅強住六樓,見隔得也不是很遠,向來拿爬牆上屋不當回事的郝堅強就想踩著自家窗框,順著雨水管道往上躥躥把氣球夠下來,結果,雨水管道多年失修,酥得根本就支撐不住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就這麼著,想當年叫響整個鮑島街街巷巷的郝堅強,血肉模糊地橫屍在了濰坊街頭。

可後來,很多人說郝堅強根本不是上去拿氣球,因為七樓窗外的護欄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氣球掛在那兒,再就是七樓戶主說,他家丟過錢,賊是從窗戶進來的,為了攔賊他只好裝上了護欄,言下之意,郝堅強有可能是賊,從郝樂意記事到長大,一直有人說郝堅強是賊,濰坊的鄰居,她的舅舅舅母。因為這個說法,宋小燕哭得聲淚俱下,信誓旦旦地讓所有的人相信她,郝堅強絕對不是賊,那個氫氣球是絕對有的,還是她親手系在窗戶上的,是一隻充了氫氣的梅花鹿,郝堅強是個好爸爸,這麼熱的天他每天騎五六里的單車回家吃午飯就是為了看女兒一眼陪女兒玩一會兒……

關於這段往事,宋小燕經常提起,說一次哭一次,她說那隻氫氣球肯定是被風吹跑了。

這個時候的馬躍,不僅長得初步具有了小帥哥雛形,還是親戚朋友眼裡的神童,因為陳安娜是老師,在她的調教下馬躍已經能倒背如流地背誦幾百首古詩詞,還和已經上了小學的學生們一起參加市裡的口算比賽,他居然一舉躍過那些年齡比他大、已上學的孩子們拿了個一等獎!

所以每當陳安娜領著他上街,都昂首挺胸,一臉被上帝獎勵了的驕傲。就在郝樂意失去父親的那一年,陳安娜把馬躍送進了本市最好的小學,是的,儘管她不過是一職業中學的老師,丈夫不過是白酒廠的一普通工人,可這一點也不是讓她和兒子泯然眾人矣的理由。

郝堅強去世後,宋小燕完全可以帶著郝樂意回青島,可她沒回,也拒絕搬家,雖然這房子是租的,她完全可以早日搬離這傷心之地,可她不。因為樓上樓下鄰居都認為郝堅強是賊,他們甚至懷疑門口丟掉的擦腳墊或是一個垃圾簸箕都有可能是郝堅強的作為。宋小燕說,如果她選擇搬家,只會讓鄰居們認為他們做賊心虛,在這地方待不下去了,搬走不過是找一個沒人知道他們底細的地方躲起來。

宋小燕不搬。她要用這種沉默的對抗告訴大家,郝堅強不是賊,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更沒什麼心虛的,她繼續住在這裡正是因為問心無愧。更是用這種方式告訴郝樂意,你爸不是賊,我們沒什麼好怕好躲避的。

這一住又三年。郝堅強在的時候,他就是蒸包子的籠屜,外表堅硬,內里是熱騰騰的溫暖,在他的籠罩下,宋小燕過著柔軟的包子一樣的生活。可郝堅強沒了,她被強大的生活迅速拋出,從白白軟軟的包子迅速變成一坨面目猙獰的煤渣。

郝樂意六歲的時候,宋小燕帶著她回青島,因為郝樂意該讀小學了,她先是帶著她去了婆家。郝樂意的奶奶已老年痴呆了,她忘記了所有的事,唯一記得的就是吃,哪怕是剛剛放下飯碗沒五分鐘,只要有人在她跟前晃,她就立馬精神百倍地追著要吃的,不給她就號啕大哭,郝樂意總是被她嚇得哇哇大哭,郝多錢的女兒郝寶寶也會跟風地大哭不止。郝家一共才兩間加起來不足二十個平方的房子,孩子哭老人鬧,宋小燕實在不好意思住在這裡添亂,就回了娘家。

宋小燕的哥嫂怕她回來搶房子,不僅連門都沒讓她進,嫂子還堵在門口,高一聲低一聲地罵:「宋小燕虧你也有臉回來!當年沒羞沒臊地跟著一小偷私奔的人是誰?」

宋小燕急眼,把郝樂意往身後一扒拉,說:「你說誰是小偷?」

「說別人我對得起郝堅強這王八蛋了?啊?你別跟我說他不是,讓街坊鄰居們評評理,如果他不是賊,我們家好門好窗的人家,戶口簿是怎麼到他手裡的?」

宋小燕就張口結舌了,在她張口結舌的狼狽里,她嫂子乘勝追擊:「宋小燕,跟賊過了幾年日子,你臉皮也變厚了啊,現在賊死了,沒賊贓吃了你帶著賊崽子回來博同情?切!門兒都沒有!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我們可不是善良到愚蠢的農夫,對送上門來的蛇警惕著呢!」

宋小燕當時就氣瘋了,撲上去就打。可惜,她是個操心勞力單身帶孩子的憔悴女人,根本就不是胖熊一樣的嫂子的對手,像堆柴火一樣被嫂子拎起來扔在了樓梯上。

傷痕纍纍的宋小燕心灰意冷,她久久坐在樓梯上,是的,她沒有哭,只是低著頭,伏在磕破的膝蓋上,默默無聲地流了一會兒淚,就爬了起來,拉著郝樂意走了。

回濰坊的路上,她告訴郝樂意,她的姥姥姥爺死了,沒有舅舅舅母這一類的親戚,她的媽媽宋小燕是個孤兒。

回到濰坊的宋小燕在家給人做衣服,因為沒門頭,活兒就得干細緻點,漸漸有了口碑後,就經常有時裝店的老闆拿著大牌服裝來找她,一起把衣服拆了,從用料到裁剪到縫紉,逐一研究透了,就照葫蘆畫瓢地仿幾件,掛出去賣,居然還挺有市場,工錢也比純粹的來人來料做衣服高一點,久了,就專干這活了,掙的錢照顧母女倆的衣食住行倒也夠了,偶爾的,還能寄點給郝多錢他們,算是給郝樂意奶奶的贍養費。

這個時候,我們的男一號馬躍同學已在小學裡叱吒風雲了,在我們的郝樂意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馬躍已經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然後,他的媽媽陳安娜發現了這封情書,找到了女生家裡,和女生媽媽狠吵了一架,又利用身在教育系統的便利,給馬躍調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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