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桃心

平安夜。

晚餐後,馬蒂正要從他的朋友莎拉家離開。莎拉總是在平安夜辦聚會,並像他們認識的所有猶太人一樣,在聖誕節當天去一家中餐館吃飯。馬蒂是最晚離開的。他站在公寓的窗戶邊往外看。雪正安然落下。街道很安靜。

「聖誕節耶誕節,」莎拉說著,放下摞在洗碗池裡的一堆盤子,過來站在他旁邊,微微靠在他身上,「耶穌是一名出生在伯利恆的猶太人。為什麼這一天總是下雪?」

「好吧,是在下雪,對此沒有爭議,」馬蒂說,「我喜歡白色聖誕節。賓·克羅斯比,朱迪·嘉蘭,『自己度過一個愉快的小……』 什麼的。」

「別這麼多愁善感。」莎拉說。

「傷感點怎麼了?」馬蒂說,「這是我們創造的。」

「我們創造了基督教,但它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數百年的迫害。」

「我們創造了它,但我們不信仰它——我們太講究實際了;當故事來看,它也挺荒謬的,做木工的彌撒亞 從死者身上升起,天堂則在路的盡頭。但想想看,我們要是保留了故事版權。」

「是啊,那是個糟心事,但你不能重寫歷史。」

「你以為我整天在辦公室里幹些什麼?『嘿,我們能不能違反合同?』『嘿,我們能不能阻止這些人違反合同?』」

「那只是工作。我在談生活。我們所有人的生活。」

「等等——你不是精神科醫生嗎?還是我忘了什麼事情?」

「不,你沒有忘記任何事情。如果你想討論心靈的發明創造,對我來說,那就是宗教,宗教是心靈的發明創造,然後猶太人發明了精神分析,因為每一個猶太人都想改變過去:哎呀天哪!她吃了那蘋果……當然,那食物是好的,但你應該在洪水發生前在這裡吃……你是說那裡就是應許之地 ?我們回埃及能共享一輛優步嗎?也許每個人都想要改變過去,那些悔恨、失敗、錯誤,但你無法改變。」

「但你可以改變過去,」馬蒂說,「不是說大歷史,而是小歷史。作為普羅大眾,我們承受劫數和失望,我同意你的觀點。作為個人,事情可以改變。我知道你同意這點。」

「家讓你頭疼,」莎拉說,「聖誕節前後工作的事情很考驗人。人們變得更糟了,而不是更好。不過你呢?你過得怎麼樣?我很抱歉我們今天晚上沒有時間聊聊,人太多,又都那麼吵。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嗎?」

馬蒂搖了搖頭。「我該走了。」

「明天唐怡餐廳坐我旁邊吧。」

「我不去了。我想和戴維一起。他喜歡聖誕節。」

「馬蒂……這樣不好……」

作為回應,馬蒂吻了吻莎拉的臉,拿起了他的大衣。他忘了拿手套。

多麼安靜啊。大家都已經上床等聖誕老人了嗎?聖誕節真是令人興奮的一場混亂。聖誕老人、雲杉樹、精靈、禮物、彩燈、裝飾、魔法,一個奇蹟的誕生。白晝最短的一天——冬至——剛剛過去,而對某些事情比如希望的渴求,就在此刻。

馬蒂開始唱起朱迪·嘉蘭的歌,是《相逢聖路易》 的插曲嗎?「馬上有一天我們將在一起,如果命運允許。在那之前,我們不得不慌忙應付……」

戴維去世了。這是他走後的第二個平安夜,馬蒂要一個人從莎拉那兒走回家。

第一個平安夜,他整晚都和莎拉待在一起,在沙發上,蓋著厚毯子,毯子可以抵禦寒冷的空氣,但不能驅逐他心中的嚴寒。

愛是悔恨,他想。最終極的「但願」。在時間線上轉一個誘人的彎而生活軌跡將有兩次改變。一次是你們相遇。一次是你們分離。

戴維是那個不切實際的人,那個享受園藝的人,那個有運動細胞的人,那個熱衷戶外活動的人。馬蒂更喜歡看部電影,和朋友們吃頓飯。戴維不吃熱食,除非別人去做。他自己的話,就吃乳酪三明治或是罐頭沙丁魚,再加一瓶最好的葡萄酒。他吃一些沙拉和花園裡種的生胡蘿蔔。馬蒂提出抗議,想把農產品帶進廚房試試新食譜。戴維覺得應該憑直覺做飯——「那是因為你從來不做飯。」馬蒂說。

戴維相信信號。「尋找信號。」當需要做決定的時候,他都會這麼說,而馬蒂則嘆著氣,企圖估量出概率。

「幸好我們不是通過約會網站找伴的,」馬蒂說,「不然我們永遠都不會相遇了。」

他們並非截然相反,而更像身處不同時區。馬蒂晚上工作到很晚。戴維早上很早就起床去花園。戴維睡著了就不會醒。馬蒂每次都要在一片漆黑中盯著天花板至少兩個小時。

馬蒂喜歡準時。戴維總是會遲到。馬蒂覺得,戴維體內有一個加速度。他的身體跟不上他的思維。他的思維沖在了前面,而他的身體沒時間了。

這座城市的聖誕節倒計時終於結束了,彷彿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專屬航空火箭,而聖誕節是他們的專屬星星。

那個下午,商店已經歇業。導購都已經回家去了。馬蒂知道仍有上百萬人在網上購物,但至少他們沒有堵在他前面,他可以沿著街道散步了——即便不是心平氣和,至少是安靜的。他喜歡散步。他喜歡城中漫步。他不想為了散步非得到那個叫郊區的地方去。他想把手插在口袋裡,將他體內的指南針大概定向東或南,然後漫無目的地走,直到他太累,得坐公交車回家。自從戴維死後,他經常這麼做。這是一種和他在一起的方式。

馬蒂憎恨死亡是因為你幾乎所有時間都會想著另外那個人——那種感覺來勢洶洶而且肆意蔓延,讓人精疲力竭。你不會再約到晚上六點見面,然後嘗試一家新餐廳。你不會再急匆匆地忙完工作,好早點下班去共度周末。從來都沒有那種徹底忘記某人的欣喜的迷亂——因為你享有過那種奢侈——抬頭看鐘,體會由情慾和情感上的期待引發的震動,知道你即將擁有它們,放下工作,和成千上萬人一起湧向街道,但心裡確定地知道你們倆在一起。

然後永遠都是那相同的微笑、問好、親吻,他的手放在你的肩上,感慨這天過得怎麼樣,你們要做什麼,哦,看見你真好。晚些時候也不用各自回家。在夜晚的寂靜之中,他翻身面向你,酣睡著,你摸著他光光的後背,這張床是你的時間之筏。

他們曾一起散步穿過倫敦,而現在對馬蒂來說,散步是和愛人共處的一種方式。

就好像他也在那裡。在門口,在家裡,馬蒂會說再見——有時他在公交車站告別他死去的戴維,吻他,向前走,不回頭。

然後,他回到房子里,倒上一杯飲料或沏一杯茶或拿一本書坐下來,然後有小小片刻,他感覺好些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在太多的夜晚孤枕難眠,在空蕩蕩的床上輾轉反側。

「你應該試著見見其他人。」莎拉說。

「我還沒有準備好。」

莎拉住在卡姆登鎮 。馬蒂住在位於肖迪奇 的一幢喬治亞風格的老房子里,房子以前是他父母的。他們沒有賣過這幢房子——這房子在那時也值不了多少錢。他們只是搬了出去,離開坑坑窪窪的城市街道去到郊區,然後將這幢房子出租,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租給學生,所有房間都共用一個洗手間。

馬蒂繼承了這幢房子,繼續將房間出租,自己則住在只有一個冷水龍頭的地下室,直到他不再需要靠房客收租金。

他年年都翻新這房子,大部分的活兒都自己干。

他一個人住是因為他喜歡。他有過男人,但沒有確定關係。戴維是他愛上的第一個人。

戴維一直沒有搬過來和他一起住。房子里的房間綽綽有餘,但戴維喜歡他在國王十字車站租的小而敞亮的單間公寓。

馬蒂懷疑戴維和其他男人幽會,但他沒有問。戴維喜歡泡夜店。他更勇敢,更惹眼。「手拉手到底有什麼惹眼的?」他這樣問過馬蒂,夜裡走路回家的時候,馬蒂會為此緊張,白天則感到尷尬。

戴維經常鍛煉,滿意自己的身材,打了一個耳洞。馬蒂在見面後不久就給他買了一顆鑽石。

「這才叫絢爛奪目,」戴維說,「這個詞的意思是像跳躍的火焰一般波動起伏,瞧瞧現在我身上的光!」

馬蒂曾在一個晚上偷偷守在戴維的公寓外面。他看到一個年長些的男人和戴維一起進了屋。大約一小時之後,男人出來了。馬蒂那晚本來要和戴維看夜場電影。他給戴維發了條信息取消約會。沒有理由。他從來沒告訴過戴維他做了什麼,但那個晚上,他意識到要麼繼續監視他的愛人,要麼就立即停止。

戴維就是戴維。為什麼我們因某些人身上的閃光點而愛上他們,然後又立馬想改變他們呢?

戴維去世後,馬蒂又開始經常出沒於他住的那棟樓。他至少一周一次路過它,這讓他又生氣又難過。這對他沒有好處,絲毫不能使他釋然,但他仍然這樣做。

他現在正走過這棟樓。戴維的窗帘仍然掛在窗戶上,半掩著,他喜歡這樣拉窗帘。今晚,窗戶那裡還有聖誕節燈飾。戴維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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