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鬼故事

在瑞士的伯爾尼高地 有著名的滑雪勝地米倫 。

米倫不通公路。你必須乘坐火車到達勞特布龍嫩,在那裡坐纜車到達這個山村。

三座山峰俯瞰著你:艾格峰、僧侶峰和少女峰。

英國人從一九一二年開始前往米倫。

那一年斯科特 上尉死於南極 。那一年有很多關於他的討論,討論他的英雄主義和犧牲精神,討論英國為何必須承擔帝國的重擔,半個地球已經是粉色 的了,就像一罐三文魚。

然後戰爭來臨。

米倫再次迎來或多或少的英國人要到一九二四年。阿諾德·倫恩和他的父親亨利爵士出現了。亨利爵士是一位牧師,但他沒能使加爾各答的印度人皈依循道公會 ,於是他決定換一個目標,要將大英帝國的福音傳播到阿爾卑斯山的壯麗景色中去。

年輕的阿諾德愛上了滑雪,並創立了高山滑雪這項競技性運動項目,這不僅僅是比拼以最快的速度滑到山腳。

不過這項運動在那時的確是用最快的速度滑到山腳。一九二八年,阿諾德和一些朋友登上了俯瞰米倫的雪朗峰峰頂,並滑下了那段讓頭髮飛起、眉毛脫落、內臟攪動、膝蓋欲碎、雙腿欲斷、思緒麻痹、心跳飛快的十四公里,一路到了勞特布龍嫩。他們十分享受這個過程,於是又如法炮製了一次。然後是再一次。他們將這段競速稱為「地獄」。

每一年,世界各地都有人要來這裡如法炮製一次。

我的朋友和我都不是歷經地獄的料。我們只不過在每次新年伊始團聚一堂,放下各自在世界各地的生活,見面分享舊日時光。我們曾一起工作,或一起上大學,或曾是鄰居,直到這個人或那個人搬走。這趟旅行不準攜帶家屬。這是一個友誼俱樂部。在「臉書」時代,它的保守讓人舒心。我們不在網上髮狀態。我們在過去的一年中不常聯繫。

但只要我們活著,我們每個新年都會在這裡,在米倫。

我們住在皇宮酒店,並在一月三日安排我們的第一頓晚餐。

在享用過用鱒魚和土豆做的美味晚餐後,我們坐在燒得很旺的柴火前,喝著咖啡或白蘭地,或兩種都喝,這時有人提議講鬼故事,真實的鬼故事——發生在我們身上的超自然事件。

麥克就是那樣的——他有點夸夸其談,對任何新鮮事物都感興趣。他說他從去年開始研究超自然現象。

我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是從這裡開始的,就在米倫。所以為什麼他之前沒告訴我們呢?

「我並不確定。而且我覺得你們會取笑我。」

我們取笑了他。除了小孩和老姑婆,誰還會相信有鬼?

麥克身子前傾,舉手制止連珠炮似的關於捉鬼人的俏皮話和議論,以及說他喝了太多酒所以看見了重影的分析。

「我沒喝醉,」麥克說,「那是在白天,你們都在去滑雪迴轉賽的登山吊椅上。我想去越野滑雪,放空一下大腦——你們知道去年我的婚姻出了點問題。」

突然間他嚴肅起來。於是我們聽他說下去。

麥克說:「我一個人,在上方的山路上滑得非常快。我看見了另一個人,在更高的地方,高得嚇人,就好像他在一道繃緊了的鋼絲上滑。我又是招手又是叫喊,但那個身影一直在滑,簡直像離開了地表。我繼續滑,想著要嘗試找到這個在那麼稀薄的空氣里滑雪的人,然後大約一小時後我看見了同一個男人。他看起來正在找什麼東西。

「我滑過去想幫他一把。我說,『夥計,你丟了什麼東西嗎?』

「他看著我——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模樣,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是清晨時太陽照在雪上的那種藍。他問我時間。我告訴他了。他說他把冰鎬弄丟了。我覺得他可能是一位地質學家,你們知道嗎?他有一個大背包,看起來很專業。

「他穿得很奇怪。像是直接穿著本來的衣服,穿好滑雪板就出來了似的。厚厚的水手毛衣——不是高可見度的超細纖維材料。穿著靴子——但是老舊的皮革製品,還系著以前那種長長的環繞綁帶。而他的滑雪板——我沒騙你們,滑雪板是木頭的。你們能相信嗎?

「但還不僅僅是這些。我有一種感覺,我可以透過他看過去,他是玻璃或冰塊做的。我並不能真的透過他看,但那種感覺很真實。他似乎並不想要同伴,所以我滑開了一小段之後再轉身,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我們安靜地聽著。然後我們同時插上了話。我們都給出了自己的解釋:這裡經常辦滑雪歷史展覽——陳舊的滑雪板,厚重的衣服,諸如此類。麥克承認他那個時候已經累了,而且精神恍惚。那裡的空氣會使人這樣。

這些解釋沒有一個指向鬼魂。麥克搖搖頭。「我是要告訴你們,我真的看見了什麼。我一整年都想弄明白這件事情。沒有解釋。一個男人,不知從何處來,又不知往何處去了。」

我們爭論的時候,這裡的一位叫法布里斯的經理過來了,他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店家免費招待的酒水,並問我們他是否可以加入。

「這是鬼魂之夜,法布里斯,」麥克說,「你在這裡聽說過類似的事嗎?」

麥克開始重述整件事情。我起身告別,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一個人剛到這裡的時候,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這裡的爐火和白蘭地讓我昏昏欲睡,但我還不想上床睡覺。於是我走到屋外,想繞著酒店走一走。

我喜歡回頭看滿是人的房間。我喜歡這種默聲電影的感覺。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喜歡這麼做,注視著我的父母和姐妹,知道他們看不見我。

現在,在乾爽、繁星閃爍的戶外,我向屋裡看,看見我的同伴、我的朋友們在笑著、動著。我對自己微笑。然後,在我看著他們的時候,另一位客人也到圖書室來了。我沒認出這個人。你會認出那些常見的面孔。這個人年輕力壯,體態很好。

從服裝來判斷,他是英國人。他穿著羊毛褲,卡其襯衫配短領帶,修身的粗花呢夾克。英國人把這種不過時的打扮駕馭得很好。他甚至沒有朝我們那伙人看一眼;他從一個書架上拿了本書,就從木壁板上開的一道門中消失了。這間圖書室的風格模仿的是一百年前的紳士俱樂部:皮革,木頭,溫暖舒適的環境,書籍,動物畫,放在相框中的老照片,報紙。

我走回屋裡——其他人度過了一段歡樂的時光,但我仍然狀態不佳。我覺得是因為疲憊。我下意識地向那個男人離開的方向走過去。這家酒店最近做過一些翻修。我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去看看他們都做了哪些改變。

但當我穿過那道門,我發現自己走到了酒店最老舊的區域。很可能是員工區。

我可以看到那個男人的腿往上消失在一段狹窄的樓梯上。為什麼我要跟著他?我並非要試著趕上他或是別的。但我在這裡體驗到了一種自由——實際上是一種不管不顧。是因為空氣。這裡的空氣閃閃發光,就好像在吞吐光亮。

我跟著他。

在最上方的階梯,屋檐下一間帶小門的房間透出一道低矮的光線。這個房間看起來就像是事後才想起來加建的。我猶豫著。透過半開的門我可以看到這個男人背對著我,翻動著一本書的書頁。我敲了敲門。他回頭看。我把門推開了。

「你拿熱水來了嗎?」他說。

然後他發現他搞錯了。

「不用道歉,」我說,「是我打擾了你。我是和樓下那群鬧哄哄的人一起的。」

這個年輕男人看起來有點困惑。他肩膀寬闊,四肢修長,身材像是划船運動員或登山運動員。他把粗花呢夾克脫掉了。他的褲子系著背帶。他身穿襯衫打著領帶站在那裡,十分正式,那種正式里又有一種脆弱無助,英格蘭式的脆弱無助。

「我正要坐下來看這本關於埃佛勒斯峰 的書,」他說,「我要在今年晚些時候去那兒。進來,請進來吧。請問你願意進來嗎?」

我走進去。這個房間完全不像是這裡的酒店房間。爐柵里燒著低矮的爐火,一個單人睡榻緊靠著一面牆。盥洗台上有一個洗漱壺和一隻碗。一隻沉重的皮箱擱在房間中間半開著,一條條紋睡褲皺巴巴地放在箱子里的其他東西上。兩支蠟燭在燭台上滴著蠟。一盞油燈擺在窗戶旁邊的寫字檯上。寫字檯配了一把直背椅,還有一把粉色天鵝絨扶手椅被拉到了離爐火很近的地方。這裡似乎沒有通電。

他跟隨著我的目光。「我不富裕。其他房間條件好些。當然,我相信你是知道的。但這裡還算舒適。你願不願意坐下來?這把扶手椅相當舒服。請坐……小姐怎麼稱呼?」

「你好,我是茉莉。」我說著,伸出了我的手。

「叫我山迪,」他說,「你一定是美國人。」

「為什麼?」

「你沒有美國口音,但你看起來對自己非常自信。」

我笑了起來。「我知道是我打擾了……我這就走。」

「不!我是認真的,請留步……是我待客不周。坐在爐火旁邊吧。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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