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寄生新娘

平安夜玩捉迷藏是英格蘭這一地區的習俗。有人說這個習俗來自義大利,在那裡,宴會上要抽籤決定誰來當魔鬼誰來當教皇。抽完簽,其他參加宴會的人全部跑開,儘可能把自己藏好。然後魔鬼和教皇搜查房子找到罪人。一些受到詛咒而一些得到拯救。然後每個人都必須向魔鬼和教皇獻上一份罰物。通常是一個吻。

今晚我的丈夫宣布我們要玩「獵人與鹿」。在場的女士要藏起來。男士則獵尋她們。

我的丈夫深情地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並親吻著我。我是他捕獲的獵物,但他還沒有得到我。來日方長。

這是我的新婚之夜。在平安夜成婚是這些地區的習俗。這是一個神聖的時節,因奇異的燈光而閃閃發亮。基督的日子尚未到來。這一天仍然有許多意料之外的拜訪和繁文縟節。

我來自他鄉。雖然出身良好,但我來自粗野的鄉下。我新婚丈夫的年紀是我的兩倍,三十四歲。他告訴我,對於一個沒有翅膀的生靈來說,我十分接近一隻小鳥。他說這話有溫存的意味。我骨骼輕盈,摔倒了也不會留下痕迹。我的腳步不會留下足跡。我的丈夫喜愛我的腰身,纖細得如同一條繩子。他說我的手腳纖弱得像一張網。他把我稱作他的織物。我們相遇的時候,他溫柔地解開我的頭髮並親吻了我。

「你將學著愛我。」他說。

我是我父親最小的女兒。我的嫁妝微薄而我曾經希望被送進修道院。但我的新婚丈夫很富有,並不在乎他妻子擁有什麼珍寶。我就是他的珍寶。他更希望讓我在他身旁放出光芒,而不是在修道院牆後隱隱閃露微光。

丈夫提供婚紗是這裡的習俗:潔白,但在他指定的地方要有一塊紅色污跡標誌失去童貞。女僕為了婚禮過來給我穿衣打扮。她祝願我幸福健康。

「我的丈夫是一個好男人嗎?」我在她勒緊衣裙的時候問。

「他是一個男人,」她說,「其餘的必須由你自己定奪。」

我穿好了衣服,看著銀鏡中的自己。那女僕有一小瓶血。「為了製造污跡。」她說。

她把血輕輕拭在我心臟的位置。

我的准丈夫和我從我父親的房子騎馬出發。道路太崎嶇因而無法駕馬車。土地被白色籠罩著,在由白雪鋪就的床下安睡。我的馬籠頭上留下了霜凍的痕迹。

「純潔,」我的丈夫說,「這個潔白的世界是為了映襯你的婚禮之日。」

我呼出的氣息厚重。我想像著我可以讀懂從我口中飄出的形狀。就好像我在對自己用一種其他人不能理解的蒸汽語言說話。我的呼吸形成了這些詞語:

愛情。小心。勇氣。意外。

這個遊戲在我們途中穿越長長冰柱的時候給我以消遣。我們穿過河灣圍場 時,我的准丈夫在馬鐙上站起來,從一棵橡樹上砍下一根低壓的槲寄生枝條。他把枝條彎折起來做成一頂小小的冠冕,然後掛在他的馬鞍頭上。那是給我的,他說,在我們成婚之時。我要成為他的槲寄生新娘。

我從一旁瞥著他。他是多麼自信沉著。而我害羞又溫和。我喜歡他的堅定自如。

「她像只野兔一樣局促,」我的父親說,「像一隻從藏身的罩子下跑出來的野兔一樣局促。」我的丈夫說他會罩住我。他的隨從們大笑起來,我的父親也笑了。我臉紅了。但他並不是刻薄。

我們騎馬上路的時候,我想像著童年的我和我同行了一會兒。然後,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她調轉她的小馬並揮手告別。走了那麼遠的路,我一直都在想我的家和我所捨棄的東西。我正在捨棄我的一部分。

還有其他的我,也在那荒涼的道路上消失了。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無拘無束的我,獨自一人在高高的沼澤地上的我,或者是在黑夜燭光下低頭讀書的我——她不能和我一起走,雖然她試過。

我的准丈夫越是親切地談起我作為他的夫人的責任,我越是感覺到自己被漫長的發號施令的日子束縛住。作為領主夫人,在肩膀上披件斗篷就跑進雨中會有失身份。

但這只是成長,當然沒有什麼可恐懼的?一個新的我正等待著。

小號。旗幟。跑動的腳步。火光。

我的夫人,這是你的家。

是的。這裡。這座城堡。古老,並用城牆圍起。幾個世紀前他的家族建起這座城堡。現在我們彷彿就生活在他們之中。

而在那座弔橋上——她就在那裡,等待著我。那個我即將成為的我,更加年長、嚴肅、陰鬱。我騎馬通過弔橋橋頭時她點了點頭。她沒有笑。

小號。旗幟。低下的頭。火光。音樂。

我們成婚了。

我的新婚丈夫握著我的手悄聲對我說,他總能找到我,無論我藏在哪兒。他告訴我他能夠嗅到我。我坐在他的膝蓋上時,他把臉埋在我的脖子上。他告訴我他是我溫柔的獵手,所以我應該隨心所欲地自由出入整座房子。在這裡我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他依偎著我的時候,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陌生人可以不事先通報便意外到訪,並被請進門得到盛情禮遇,這是平安夜習俗。

但這是我的大婚之日。

高高的大門沒有閂上。馬蹄的聲音在寬敞的石砌大廳里迴響,彷彿大廳里儘是看不見的馬匹和看不見的騎手。

一位頭戴面紗身穿綠色衣裙的小姐騎著一匹黑色牝馬進入大廳。她勒住馬。她沒有下馬。我的丈夫向她走去,伸出手抱她下馬。他親吻了她的手並歡迎她的光臨。他把她引向我。我無法看到她的臉,但她的嘴唇鮮紅頭髮烏黑。

「我的妻子。」他把我介紹給那位小姐,我感到這些懸在空中的詞語就好像出自我的冰霧詞典,會讓陌生人感到迷惑,不知道我們兩人中究竟誰是那位妻子。

那位小姐點了一下頭。

音樂奏響。他和她跳起舞來,當我身穿白紗注視並等待著的時候,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不久他回來了,向我鞠躬,說:「一個習俗——不速之客的習俗。」

「那麼,你不認識她。」我說。

「認識她?」他說,同時在微笑,「這是平安夜。」

那位小姐現在正和別人跳舞。大廳明亮,舞步輕盈快樂。我喝了葡萄酒。吃了東西。所有的客人都希望對我表示敬意。我也很快樂。時間過得很快。

然後……

我的丈夫從他的腰帶中抽出匕首,用匕首的手柄用力敲擊桌面。音樂止住了。

「現在輪到捕獵遊戲了!」他說,大廳里響起了一片笑聲。

他從自己的衣袋裡取出一張白色面具遞給我。女士們開始戴上她們的面具,男士們也是。我的丈夫有一張豹子的面具,像面罩一樣從上往下拉。他開始倒數。

現在輪到夫人小姐們了,輪到我了,夫人小姐們咯咯笑著跑開,嘰嘰喳喳地沿著如同夢境一樣長的灰色走廊跑下去。

我對各條通路一無所知。直欞窗前矗立著的又高又重的蠟燭像僕人一樣不動聲色,但它們僅僅勉強將石砌的通道照亮。我跟著一個和我一般年紀的年輕姑娘,她似乎在沿著每一個轉彎和台階向前跑。

她在我前面跑著。我注意到有兩扇大門通向一個高處的房間。她繼續往前。我猶豫了一下,走進了房間。

那張床上刻了一對天鵝。有冬季玫瑰的花瓣撒落在枕頭上,那些養在溫床上的冬季玫瑰是為了聖誕婚禮栽種的。

房間里的細蠟燭沒有點燃。是熊熊燃燒的火焰的光讓我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認出這是新婚夫婦的洞房。這是他在找到我之後會把我帶來的地方。這是我們要開始共同生活的地方。

兩件衣袍如同沉睡的騎士一般躺在金色的床罩上,都是白色的,他的綉上了豹而我的綉上了鹿。

我彷彿看到了我們平靜的、熟睡的模樣,不由得笑起來,我好奇在大限來臨之前,我們會同床共枕多少年。枕頭上放著那頂槲寄生編的小冠冕;神秘,有毒,如死亡一樣潔白,同希望一樣青翠。

衝動下我把脖子上的掛墜摘了下來,這是父親給我的離別禮物。我吻了吻掛墜,把它放在我丈夫的衣袍上。如此,我將自己送給了他。他無須獵尋我了。

我滿心喜悅跑出房間,像影子一樣輕盈。我在房子深處。我止住腳步環看四周,然後聽見了腳步聲,離我有一小段距離,在石階上發出迴音。快!藏起來!我感覺那一定是他。

在通道盡頭的窗戶下方有一隻古舊的大箱子。我幾乎抬不起那蓋子。我使盡全力。聲音更近了,一圈一圈繞著塔樓的梯級。我猛地打開蓋子跳了進去。箱子是空的,比我想像的要深。我等待的時候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著。

是的。他的聲音。他的腳步聲。馬上他就會抬起蓋子然後把我抱進我們的洞房。我得控制自己不要因為幸福和期待笑出聲來。或許他曾吩咐那個姑娘把我引到這個方向。

然後我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聽見她的笑聲和問題:「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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