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聖誕

我們從一個並不認識的朋友那兒借了這幢宅子。

凌空大宅聳立在一個山丘上,俯瞰著大海。這是一幢四四方方的維多利亞時代紳士的府邸。大飄窗向下透過松樹面朝海濱。六級石階把訪客向上引至正面的雙開大門,在那裡撥動哥特式的拉鈴索,便是一聲巨大的、悲切的鳴響,直抵大宅深處。

月桂樹沿著車道連成排,馬廄已經廢棄不用。封閉式花園自從一九一四年園丁們參軍就一直鎖著。只有一個人回來了。我之前被警告過圍著花園的高聳磚牆不安全。我開車慢慢經過這堵牆時,看見油漆剝落的門上掛著一塊搖搖欲墜的褪了色的警示牌:請勿入內。

我是第一個到的。朋友們會在第二天乘火車到達,我要去接他們,然後安頓下來準備過聖誕節。

我從布里斯托 一路開車過來,深感疲憊。我在四驅車車頂捆了一棵聖誕樹,還裝了滿滿一後備箱的吃喝用品。這附近沒有任何小鎮。不過宅子的管家留有一堆燒火用的木柴,我則為自己的第一晚準備了一個牧羊人派 和一瓶里奧哈葡萄酒。

生好火,打開收音機,我開始分拆節日補給,廚房裡一片其樂融融。我檢查了一下手機——沒有信號。還好,我知道明天列車的到達時間,況且稍稍避開俗世喧囂也是一种放松。我把派放進烤箱加熱,倒了一杯葡萄酒,便上樓給自己找卧室。

二樓有三間卧室。每間卧室里都有一塊被蟲蛀了的地毯、一個金屬床架和一個紅木五斗櫥。走道盡頭是通向閣樓的第二段樓梯。

我對女僕室或育兒室沒什麼期待,但第二段樓梯那兒有什麼東西令我猶疑。冬日下午的斜陽驟然照亮了樓層。但亮光在樓梯腳下兀自結束,彷彿再也無法前進。我不想靠近那段樓梯,於是選定了宅子正面的那間房。

我回到樓下拿背包時,宅子的拉鈴響了起來,斷斷續續的金屬撞擊聲在宅子內部的某處作響。我很驚訝但並沒有驚慌。我猜是管家。我打開前門。沒有人。我走下台階環視四周。我承認我開始害怕了。夜晚清朗寂靜。遠近都沒有車輛。沒有離開的腳步聲。我決意克服內心的恐懼,在外面來回走了幾分鐘。然後,轉身往回走時,我看見了:拉鈴線繞過宅子一側裝在一處隱蔽的排水管道下。差不多有三四十隻蝙蝠正倒掛在顫動的電線上。同樣多的蝙蝠黑壓壓地成群俯衝旋轉。顯然是它們在電線上的動作觸發了鈴聲。我喜歡蝙蝠。聰明的蝙蝠。很好。現在開飯。

飯畢。酒罷。我感慨為何情路坎坷,人生苦短。我上床睡覺。房間現在更暖和了,我準備睡了。大海的聲音退進我夢境的洪流。

在沉寂的黑暗裡我從沉睡中醒來,聽見了……什麼?我聽見了什麼?那聽起來就像是滾珠或彈子在我頭頂光禿禿的地板上滾動。它大聲滾動著,然後撞上牆壁。接著往另一個方向滾動。這原本也無關緊要,可另一個方向是上坡。東西鬆了會往下滾但不會往上滾。除非有人……

那個想法太嚇人了,於是我用萬有引力定律將其揮走。不管是什麼在上面滾來滾去,一定是自然力量的驅使。宅子有穿堂風而且一直空置著。閣樓處於任何天氣都可能被入侵的屋檐之下。是天氣或者動物。想想那些蝙蝠。我把被子往上拉,直至蓋住我的眉毛,假裝聽不到。

那聲音又來了:大聲滾,撞到牆,停住,接著滾。

我等待倦意襲來入睡,等待曙光重現。

我們很幸運,包括那些最不幸的人,因為曙光終將出現。

那是陰鬱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年中白晝最短的日子。喝咖啡,穿大衣,拿上車鑰匙。我不應該檢查一下閣樓嗎?

第二段樓梯很窄——是給僕人用的。它通向一段勉強齊肩寬的板條抹灰的走廊。我開始咳嗽。呼吸困難。潮氣使得灰泥掉在木地板上,變成厚重的碎塊。和二樓一樣,這一層也有三扇門。兩扇關著。我房間上方的這間,門虛掩著。我讓自己往前走。

這個房間在屋檐下,就像我猜測的那樣。房間地板凹凸不平。沒有床,只有一個盥洗台和一個衣架。

讓我驚訝的是角落裡的耶穌誕生場景模型。

它大概有兩英尺高,更像是一個娃娃房而不是聖誕節裝飾。在正面敞開的馬廄里立著動物、牧羊人、馬槽、約瑟。屋頂上,一小截金屬絲串著一顆破舊的星星。

它年代久遠,出自樸素的手工製作,沒有手藝人的那種嫻熟,上過漆的木頭已經磨損,像年久的顏料一樣褪了色。

我想我應該把它搬到樓下,放在我們的聖誕樹旁邊。它一定是在這裡有小孩的時候為孩子們做的。我把人偶和動物裝進衣服口袋裡就迅速離開了,讓門敞著。我得出發去車站了。斯蒂芬和蘇茜待會兒可以幫我搬其餘的部分。

一出宅子,我的肺部就重新感受到了清爽。一定是因為裡面的泥灰。

開往車站的一路上都沿著海。這條路既孤獨又固執,拐彎的地方不是死角就是急轉。我沒有遇上誰也沒有看見誰。海鷗在海面上盤旋。

長長的單線鐵道旁邊搭著一個簡易棚子,那就是車站了。沒有公告牌。我看了一下手機。沒有信號。

終於,火車在鐵道遠處出現了。我很激動。小時候,我會去探望駐紮在皇家空軍基地的父親,這些記憶讓我每次乘火車旅行或來火車站接人時都有一股愉快的衝動。

列車減速並停下。列車長下了車稍事休息。我盯著車門——火車不大,這是一列支線火車——但沒有一扇車門打開。我向列車長招了招手,他走了過來。

「我來接我的朋友。」

他搖搖頭。「車是空的。下一站就是這條線的終點了。」

我被弄糊塗了。他們在上一站就下了車嗎?我描述了他們的樣子。列車長再次搖了搖頭。「我會注意到陌生面孔。他們會在卡萊爾 上車,然後問我在哪裡下車——總是這樣。」

「明天之前還有別的車次嗎?」

「一天一趟就是為你們開的,在這種地方已經超出需要了。你在哪裡落腳?」

「凌空大宅。你知道這個宅子嗎?」

「哦,知道。我們都知道。」他看起來好像準備說些別的。但他只是吹響了口哨。空無一人的列車開動了,留下我茫然地盯著長長的鐵道,注視著紅色的信號燈猶如一個警告。

我需要給手機找到信號。

我驅車離開了車站重新上路,沿著陡峭的山丘往前開,希望高處可以幫我聯繫上這個世界的其他人。我在山頂停好車,來到車外,豎起大衣衣領。初雪打在我的臉上,像小昆蟲一樣奮不顧身,尖利刺痛並充滿敵意,就像是小口叮咬。

我的視線越過泛著浪花的海岸。對面肯定是凌空大宅。但那是什麼?有兩個身影在沙灘上走。是斯蒂芬和蘇茜嗎?他們最後還是開車過來了?然後,我儘力避免距離造成的視覺錯覺,還是看到第二個身影遠遠小於第一個。他們正堅定地向大宅走過去。

我開車回去的時候已經快天黑了。

我打開燈,把火燒旺。宅子里沒有我從山丘上看到的那對神秘人物造訪的跡象。或許是管家和她的女兒來確認一切安好。我有艾太太的電話號碼,但一格信號都沒有,我沒法打電話。

雪花在風中打著旋兒,越下越大。放輕鬆。來一杯威士忌。

我端著威士忌靠在暖和的廚房爐灶旁。我從閣樓上拿下來的木製人偶躺在廚房餐桌上。我應該上樓去搬那個馬廄。

我不想去。

我衝上第一段樓梯,用活力驅除不安。我打開卧室燈。那樣感覺好多了。第二段樓梯矗立在長長的走道盡頭的陰影里。我再一次感覺窒息。我怎麼像個老人一樣緊緊抓著扶手?

我看到唯一一盞閣樓燈在樓梯最上方。我找到了圓形的棕色電木開關。我輕輕觸動開關。孤零零的燈泡亮得勉強。那個房間就在正前方。房間門關著。我之前不是敞著門嗎?

我轉動把手,站在門口,房間被樓梯頂上的燈光隱約照亮了一點。盥洗台。耶穌誕生場景模型。衣架。衣架上有條小孩的連衣裙。我之前沒有注意到那個。可能是之前太匆忙了。我擱置擔憂,堅定地走上前去,俯身抬起木製模型。它很沉,我剛把它在懷裡抱好,閣樓燈滅了。

「誰?誰在那兒?」

有人在大喘氣,像是呼吸不過來了。別暈倒。拚命呼吸。不管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在我身後,我都一定不能轉過身去。

我一動不動地站了有一分鐘,定定神。然後我拖著雙腳向樓下透來的光走去。在過道里,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失去了平衡並伸出一隻手讓自己站穩。手抓住了某個濕漉漉的東西。是衣架。一定是那條連衣裙。

我心跳過速。不要慌。電木。電線失靈。奇怪的宅子。黑暗。孤獨。

但你不是一個人,是不是?

回到廚房,回到有威士忌、廣播四台和正在煮的意麵的環境中,我仔細檢查了一下那條連衣裙。手工編織,給很小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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