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夜,整棟房子沒有一絲動靜,就連老鼠都已經筋疲力盡了。
房子里堆滿了禮物:方形的系著蝴蝶結,長條形的綁著絲帶,鼓鼓囊囊的裹著聖誕老人包裝紙。至於又細又長的那些,究竟是誘人的鑽石項鏈,還是只是令人失望透頂的筷子呢?
食物儲備多得像是一個戰備警告;炸彈大小的布丁在貨架上呼之欲出,子彈般的大棗一發一發地疊放在硬紙盒裡,一排松雞像玩具戰機一樣掛在後門上,栗子已在待命,隨時準備加熱開火,而那隻散養的有機火雞——再好的獸醫也救不活了——蜷縮在鋁箔紙堆成的小山旁邊。
「好消息是,主顯節 要吃的豬還在肯特郡的某個小花園裡啃著被風吹落的蘋果呢。」你邊說邊試著從廚房的桌旁擠過來。
聖誕蛋糕壓得我步履蹣跚——這分量放在中世紀是會被石匠拿去做大教堂的奠基石的。你從我手上接過去放進車裡。所有東西都得放進車裡,因為我們今晚要去郊外。東西越裝越多,感覺只能讓那隻火雞來開車了。車上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而我和一隻藤編馴鹿擠在一個座位上。
「毛毛。」你說。
哦,天哪。我們把貓咪給忘了。
「毛毛不過聖誕節。」我說。
「去把這個彩帶纏在它的籃子上,把它帶上來吧。」
「我們是現在就開始聖誕節的爭吵,還是等會兒上路後發現你把葡萄酒給忘了的時候再開始?」
「葡萄酒在餅乾盒下面。」
「那可不是葡萄酒,是火雞。它太新鮮了,我得用膠帶捆住它,免得它像愛倫·坡的驚悚故事裡寫的那樣費勁爬出來。」
「別噁心人了。這隻火雞度過了快樂的一生。」
「你也過得很快樂,但我可沒想過要吃你。」
我跑過去咬你的脖子。我喜歡你的脖子。你玩鬧似的把我推開,但最近我似乎也曾想像過你真的把我推開的畫面?
你微微一笑,又去繼續收拾行李。
剛過午夜。帶著貓咪、彩帶、裝著彩燈的樹、馴鹿、禮物、食物,還有我因為沒地方放而伸在窗外的一隻胳膊,你我驅車前往我們為了慶祝聖誕而租下的郊外小屋。
我們開車經過了一群節日醉漢,他們舉著條幅合唱《紅鼻子馴鹿魯道夫》。你說這麼晚了直接從鎮中心穿過去會更快。你開著車慢慢駛離交通指示燈,我覺得我看見了什麼東西在動。
「停車!」我說,「你能往後倒嗎?」
街道現在完全空了,你載著我們後退,不堪重負的發動機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響,直到我們開到「美聯寶貝」門前。這家世界上最大的百貨商店,終於不情不願地從平安夜午夜起歇業整整二十四小時(依然可以網購,網站不歇業)。
我下了車。「美聯寶貝」的正面櫥窗已經布置成了耶穌誕生的場景,馬利亞和約瑟穿著滑雪服,動物們則披著花格呢料寵物狗服禦寒。但沒有黃金、乳香和沒藥——因為三王的禮物是在「美聯寶貝」買的。耶穌得到了一隻Xbox遊戲機、一輛自行車,以及一套公寓樓適用的架子鼓。
他的母親馬利亞得到了一個蒸汽熨斗。
此外,還有一個身影在耶穌誕生場景前輕快地移動,鼻子貼在玻璃窗上,是個小女孩。
「你在裡面做什麼?」我問。
「困住了。」小孩回答。
我回到車前,輕輕敲了敲你的車窗。
「有個小孩被留在商場里了——我們得把她弄出來。」
你走過來看了一眼。小孩招了招手。你看起來心存疑慮。「她可能是保安的孩子。」你說。
「她說她被困住了!報警吧!」
你拿出手機的時候,那個小孩笑著搖了搖頭。她的微笑帶著某種意味,但我不太確定。
「你是誰?」我問道。
「我是聖誕精靈。」
我聽得一清二楚。她說得一清二楚。
「我手機沒信號,」你對我說,「試試你的。」
我試了試我的手機,沒電了。我們仔細打量著這條奇怪的空無一人的街道,我開始慌了。我把商場的大門又推又拉。門鎖著。沒有清潔工。沒有看門人。這是平安夜。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我是聖誕精靈。」
「哦,得了,」你說,「這是宣傳搞的噱頭。」
但我沒聽你的,我盯著櫥窗里的面孔,這張面孔看起來瞬息萬變,似乎光線在這張臉上做遊戲,把臉上的表情隱藏又展示。那雙眼睛不是孩子的眼睛。
「她是我們的責任。」我悄聲說道,但並非對你說。
「她不是,」你說,「走吧,我會在開車的時候報警。」
「讓我出去!」當你轉身向車邊走去時,那個小孩說。
「我們會找人過來,我保證。我們會去找個電話——」
小孩打斷了你。「你們得把我弄出去。你們能不能把你們的禮物和食物留一些放在門口,就在那兒。」
你轉過身來。「這簡直是瘋了。」
但這個小孩把我催眠了。
「好。」我恍惚著答應了,走到車邊,翻開後備箱,開始把包裝好的各種形狀的禮物和一包包食物拖向百貨商場門口。我每放下一件東西,你就撿起來再放回車上。
「你瘋了,」你說,「這是個聖誕噱頭——我們被拍下來了,我知道。這是電視真人秀。」
「不,不是電視真人秀,這是真人真事,」我說,我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這不是我們知道的事情,而是我們所不知道的——但這是真的。我告訴你,這是真的。」
「好吧,」你說,「如果這是讓我們重新上路的代價——把這些都拿去。夠了嗎?這個還有這個。」你把它們猛摔在門口。你因為疲憊和惱怒漲紅了臉。我懂那個表情。
你向後退,雙手攥拳,甚至都沒想那個孩子。
突然間,商場櫥窗里的燈全都熄滅了。而那個小孩出現在了街上,就站在我們倆中間。
你的表情變了。你把手放在光滑的玻璃上,它就像夢境一樣清晰,一樣觸手可及。
「我們在做夢嗎?」你對我說,「她是怎麼做到的?」
「我和你們一塊兒走,」小孩說,「你們去哪兒?」
就這樣,凌晨一點多,我們重新上路,現在我的胳膊在車裡了,那個小孩在後面挨著毛毛坐,毛毛從它的籃子里爬了出來,發出滿足的呼嚕聲。我們離開時,我看了看後視鏡,發現我們的食物和禮物被一些黑影一個個地搬走了。
「他們住在門口,」小孩像是讀到了我的想法,「他們什麼也沒有。」
「我們會被逮捕的,」你說,「盜竊商店內的陳列品。在公共道路上丟棄物品。綁架。也祝你聖誕快樂,警察先生。」
「我們做了正確的事。」我說。
「我們到底都做了什麼,」你說,「除了丟掉一半我們需要的東西,還撿了一個走丟的小孩?」
「這事每年都會發生,」小孩說,「在不同的地點,以不同的方式。如果我在聖誕節早晨還沒有被放出來,世界就會變得更沉重一點。這個世界比你想像的要沉重。」
我們開著車沉默地繼續行駛。天空漆黑,繁星點點。我想像著自己在這條路的高空,回望我們的星球地球,漆黑中的藍,帶著白色鑲邊,極地扣著帽子。這是生命和家園。
在我還是小孩時,父親給了我一個布滿星星的地球雪景玻璃球。我常躺在床上,把它翻過來翻過去,然後慢慢睡著,滿眼都是閃爍著的星星,感到溫暖、光亮、安全。
那個世界是失重的,懸在空中,沒有支撐,是重力學無法解釋的謎,太陽使之溫暖,大氣使之冷卻。我們的禮物。
我曾經竭盡全力克服睡意,眯著一隻睡眼,看著這個靜默的、轉動著的世界。
我長大了。父親去世了。雪景球在他的房子里,在我以前的卧室。打掃的時候,我把它掉到了地上,小球摔落在地,流盡沉甸甸的、閃著星光的液體。那時我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
車繼續在夜路上平穩地行駛,我把手伸出座位握住你的手。
「怎麼了?」你輕柔地說。
「我想起我父親了。」
「奇怪。我想起了我母親。」
「想到什麼了?」
你捏了捏我的手。我看到你戴著戒指的無名指在昏暗的綠色儀錶照明燈下閃閃發亮。我記得那枚戒指以及我給你戴上它的那個時刻。我對它習以為常,但今天我注意到了它。
你說:「我希望我可以為她做得更多,對她說得更多,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你們總是不能好好相處。」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那麼多的家長和孩子總是不能好好相處?」
「這就是你不想要小孩的原因嗎?」
「不!不。工作……我們一直說會考慮一下……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