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鏡花 第三十一章 怪歌

2006年9月29日。東方的天際剛剛露出第一抹熹微的陽光。

怪歌何的歌聲又嘹亮地唱起來。那歌聲張揚得有幾分變態,肆無忌憚地攪擾了人們的清夢。

沈默揉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夏曉薇的頭枕在沈默肩上,還在睡著。

怪歌何的歌聲咿咿呀呀地飄進教堂。

「曉薇,曉薇!」沈默輕喚。

夏曉薇睜開眼睛:「天亮了?」

「天亮了,我們也該開始工作了。」沈默說。

夏曉薇站起來,開始梳理頭髮:「從哪兒開始著手?」

沈默若有所思地取出李畋留在岜沙的那張牛皮紙。看那十四個字—「洞葬懸棺,二郎搜山。石門坎,小迷糊。」洞葬懸棺—是不是圖中標記的黑點處有一處洞葬,而且洞葬里有懸掛的棺材?二郎搜山四個字有些不著邊際。石門坎當然是地名。那麼小迷糊呢?小迷糊會不會是一個人的名字?如果是一個人的名字,那麼這個人肯定知道一些很特別的事情。推算起來,按這個人當年二十歲的話,現在也應該有八十八歲高齡了。

「考拉!問你話呢!啞巴了?」

「哦,我在想—我們是按圖索驥還是先找一個人?」

「想好了?」

「想好了。先找人—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的話,也許我們會省些氣力。」

「什麼人?」

「小迷糊。」

沈默和夏曉薇走出教堂,輕掩木門。

允許沈默他們在教堂留宿的那位老者從寨子里走來,神態是鄉間百姓少有的從容淡定。

「大伯,請問,咱們石門坎有沒有一個叫小迷糊的?」沈默迎著老者問道。

「你得到石門坎去問。」老者說。

「這裡不就是石門坎嗎?」夏曉薇疑惑地問。

「這裡也是也不是。」老者一臉漠然,「這裡是石門鄉的蘇科寨,是石門鄉最偏遠的寨子。你們要找石門坎是為了看柏格理和高志華兩位牧師的墓地吧?十個來石門的外鄉人有九個半是沖著他們二位來的。你們要找的地方是鄉政府的所在地—榮和村。」

「怎麼走?」沈默問。

「聽到歌聲沒有?」老者反問。

此時,只有怪歌何在唱,那歌聲顯然正在遠去。

沈默點頭。

「跟著歌聲走,一直就到。」老者說。

「怪歌何?」沈默訝然。

老者很詫異地看沈默:「你居然知道怪歌何?」

沈默支應道:「昨天晚上剛進寨子時聽人說起過。」

「哦。」老者說,「今天是農曆的八月初八,怪歌何要去石門坎掃墓。你們跟在他後面走就是了。」

告別老者,沈默和夏曉薇急匆匆趕路,循著怪歌何的歌聲。

山路彎彎,怪歌何已經走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怪歌何的歌聲似乎有著非凡的穿透力,每一個音符都彷彿具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歌聲在山巒和林海中回蕩,哀囀不絕。

突然,沈默急切地說:「曉薇,咱們走快點!趕上怪歌何。」

「怎麼了?」夏曉薇問。

「你聽到沒有,這支歌多次重複這樣一個音節—賈亞希瑪。」

夏曉薇仔細傾聽,果然,每間隔一段,就會重複出現「賈亞希瑪」。夏曉薇驚奇地叫道:「賈亞希瑪!就是我們空缺的那個環節?」

「婆羅賀摩,賈亞希瑪,吳尚賢,宮裡雁,囊占,傅恆……泰戈爾,溥儀。在教授留下的這一長串人名中,所有的人都能從相關史料中找到有關他們的生平描述,唯獨賈亞希瑪是個例外。難道怪歌何古怪的歌里隱藏著什麼秘密?那麼,怪歌何又是什麼人?」沈默已經開始小跑。

夏曉薇跑步跟上:「我說考拉,你不覺得這事巧合得過於離奇嗎?會不會是個圈套?」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現在就想見到怪歌何。」沈默說。

怪歌何的歌聲依然在山間縈繞。

突然間,沈默就像被一顆子彈猛然擊中一般,踉蹌欲倒。

夏曉薇攙扶住沈默,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

沈默喘息著:「歌,這歌,是古印地語!」

「古印地語?怎麼可能?這裡是中國!是石門坎!除了苗族就是彝族,怎麼可能出現印地語?而且還是古代的!」夏曉薇質疑。

「所以—這裡沒有人能聽懂這支歌!所以—人們叫他怪歌何!所以—我必須見到他!」沈默掙脫夏曉薇的手,「我沒事,只是被眼前的事震驚了,我們追!」

沈默牽著夏曉薇的手,奔跑。

初升的太陽灑落一片紅光。

基督教堂、旅社、漢族餐廳、清真餐館、服裝店、鞋店、小百貨店、音像店、髮型設計室、公共浴室,甚至還有時尚數碼攝影店。眾多繁雜的元素聚集在不過百米的街道上,多少顯得有些擁擠不堪。這裡才是真正的石門坎—石門鄉政府的所在地。

怪歌何的歌聲已經聽不到。

整整四個小時,從蘇科寨到石門坎,沈默和夏曉薇追了一路,可就是沒能看到怪歌何的影子。他們兩個從一大早就沒吃東西,又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到石門坎的時候早已是飢腸轆轆。便走進那家唯一的漢族餐館。小店不大,幾張平常的桌椅。因為不是趕場日,生意也比較冷清。店家遞過菜單—無非是一些家常小炒。沈默胡亂點了兩個,便催著店家上菜。

夏曉薇坐在沈默對面,左掌托腮:「我越想越覺得有些地方不對,我們這一路走來,許多事情都巧合得難以置信。你不覺得嗎?」

「比如?……」沈默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夏曉薇。

「比如我們去找六指馮恰巧在柳墩兒家找到于道泉日記,比如我們在火車上巧遇到柳墩兒和那老頭兒,比如我們在岜沙找到阿雅的那個晚上易龍也恰恰出現,比如我們來石門坎的路上再次遇到柳墩兒和那老頭兒,比如現在我們還沒有見面的怪歌何—他那歌聲彷彿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我們需要賈亞希瑪,他就送來賈亞希瑪……這一切聽起來都像是假的,我們的運氣彷彿好的出奇。」

「你說的還不夠……其實,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選擇,就像是兩隻撞在蜘蛛網上的小蟲兒,無論怎麼樣掙扎,最後也不過是蜘蛛口中的一碟兒小菜兒。甚至,我們到死都不知道那隻蜘蛛的模樣。」沈默猛然將一杯劣質啤酒倒入喉嚨。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繼續?」夏曉薇的語氣略帶幾分尖刻。

沈默冷笑:「我想死個明白。」

夏曉薇淡淡地回應,語氣沒有一絲溫度:「回去!別再繼續下去。就像是一場戰爭,還沒開始你就輸了!從你的心裡輸了!」

「不!我沒有輸,我不會輸!只要在我生命結束之前的那一刻能找到答案。」沈默又灌了一杯啤酒,「老闆!上菜。」

店家上菜,離去,一言不發。

夏曉薇壓低聲音,但每個音節都像子彈一樣擊中要害:「你輸了!丟掉性命的考拉不是考拉,是屍體,是腐肉,是爛泥!性命都沒了,秘密有什麼用?那就是一陣風,就是一縷煙。風過了煙散了什麼都沒有!你太爺爺、我爸爸、你爺爺……所有的人都死得毫無價值,包括你自己,也許還有我。」

「曉薇,你什麼意思?」沈默有些茫然。

「店家!來一份酸湯魚,兩瓶啤酒!」林濤背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出現在餐館門口。

沈默和夏曉薇不約而同地愕然起立,同聲叫道:「林濤?!」

林濤也看到了沈默和夏曉薇,徑直走來,一屁股坐在沈默身邊,解下旅行包:「可算找到你們了!石門坎的幾家旅店我都跑遍了,就是不見你們的影子,原來在這兒逍遙自在呢!」

「你怎麼來了?我姐他們呢?」夏曉薇問。

「是大姐姐讓我來的,她不放心你們。你們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讓我追來了。」林濤說。

「扯謊!準是你小子搗鬼!」沈默說。

「你還愛信不信!」林濤轉向夏曉薇,「姐,真是大姐姐讓我來的。你們剛剛離開不久,大姐姐就醒了,她看不到你們,就問我。我就實話實說了。然後,她就讓我來追你們。」

夏曉薇拍了拍林濤的胳膊:「姐相信你。」

沈默自言自語:「第三隻蟲子!」

林濤看著夏曉薇:「姐,他說什麼?」

「我說你是蟲子!一隻自投羅網的蟲子!」沈默幾乎咆哮。

「那我們就一起撞,直到撞破那張網!」夏曉薇說。

林濤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的無辜和茫然。

片刻的靜默之後,沈默開口:「快點吃飯吧,吃完去找人。」

林濤為自己倒滿一杯啤酒:「你們如果想找小迷糊就不用去了。」仰頭喝酒,「死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找小迷糊?他怎麼死了?」沈默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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