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煙雲 第二十三章 嬰兒

風,還在刮,只是小了很多。

艾西瓦婭醒了,睜開眼,看到滿天的星星,還有月亮。她想站起來,只是四肢鬆軟,用不上力。一翻身,重重地摔下竹床。有點疼。艾西瓦婭艱難地站起來,看上去依然搖搖欲墜的樣子。

台上,老酋長的屍體,索索的屍體。

台下,分不清誰是誰的屍體。

黎明的熹微讓眼前的一切更加觸目驚心。

艾西瓦婭抬眼,三塊巨大的臘肉高高吊著,毫無生息。艾西瓦婭拖著疲憊的雙腿踱下高台,疊加的屍體讓她無處下腳。她無力去搬弄那些死肉,只是用腳稍微踢出一點縫隙不至於摔倒而已。

一根木杆,是阿月那根。

艾西瓦婭從一具屍體上抽刀,揮向木杆,砍斷繩索。

突然的墜落讓阿月尖叫不已,如果不是下面有眾多的屍體,以面朝下的姿態摔下來,這一下就足夠讓阿月躺上半年。

艾西瓦婭艱難地割斷阿月身上橫七豎八的繩索,又走向另一根木杆,李畋那根。

「讓我來!你會把他摔死的。」阿月搶過去,不是砍,而是解。解開之後慢慢地放鬆繩索。

李畋慢慢地被松下來,接著是高志華牧師。鬆綁。

在被吊了整整一夜之後,幾個人疲憊之極。高志華牧師和阿月尚能勉強一動,而李畋似乎徹底癱軟。

高志華牧師對著艾西瓦婭說:「這是一個陰謀!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殺戮!這一切,你都知道—因為,這都是你,還有那個老酋長計畫好的。」

「牧師,您在說什麼?」李畋試圖阻止高志華牧師的話。

高志華牧師揮手,此時,他的表現已經完全看不到一個牧師的貫常的冷靜,甚至於有些粗魯:「你別管!阿月,說給她聽。」

阿月訝異地看著高志華牧師,彷彿看著一個陌生人。

「阿月!翻譯!」高志華牧師的憤怒已經不加掩飾。

阿月從來沒有見到過牧師發脾氣,連忙翻譯。

艾西瓦婭看著暴怒的高志華,很平靜地說:「是的,這是一場預謀。老酋長早就想除掉索索,索索是個不安分的人,索索家族人丁過於興旺,索索的勢力越來越大。大到部落里的事情如果索索不同意那就沒有辦法去做。而索索居然想自己做酋長!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所以,索索該死。老酋長一直在找機會,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直到你們被索索帶到部落里,直到你……」她看著李畋,「直到你展示了自己的棋藝。老酋長才想到一個計策。」

「用你的死—是假死,來換索索的命?」高志華牧師追問。

「老酋長給我的曼陀羅酒是打了折扣的,那數量和濃度剛剛不足以要人性命。我的『死』會讓索索喪失警惕,老酋長會乘其不備殺掉他。殺死索索之後,我會神奇的復生—老酋長會解釋成上天的旨意。然後……」

「然後你成為無可爭辯的酋長。」

「是這樣。這就是整個計畫。」艾西瓦婭說。

「看吧!這就是你們計畫的結果……」高志華牧師指著狼藉的屍體,「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成了什麼?」

「怎麼會這樣?這不是計畫中的事情。」艾西瓦婭自言自語。

阿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艾西瓦婭講了一遍。

「一個假的索索?索索棋高一著。這是個意外。」艾西瓦婭說。

「臭棋!臭棋簍子!你,還有你的老酋長!酋長的尊位就那麼重要?你們禮讓一下,就讓索索做了酋長會怎麼樣?」滿地的屍體讓高志華牧師暴躁。

「索索?做酋長?絕對不行。你們根本不了解我們這個部落,一個有著重大秘密的部落。一百七十八年前,我們的祖先被人追殺到此,一場空前的大雨之後,地動山搖。祖先們再也找不到出路,一直一直被困在山裡……當時,我的先祖賈亞希瑪是部落里唯一的『外人』。他來自遙遠的印度,為了一個秘密。卻陰差陽錯地成為桂家部落的酋長,因為他娶了桂家大土司宮裡雁的女兒為妻。桂家人對於我的先祖,在態度上是有分歧的。雖然大部分桂家人服從於我的先祖,但是,另外一個叫阿森的桂家族人卻一心想著要從我先祖手中搶過酋長的位置。這個阿森,就是索索的先祖。也就是說,索索和我兩個家族的較量已經持續了一百六十多年了。只是,我的家族人丁一直不旺,到我這一代,只有我一個女孩兒。而索索的家族卻一直人煙旺盛。最後,他的族人居然佔到整個部落的三分之一。我父親死的時候,因為我還太小,就將酋長的位置寄託給老酋長……我幹嘛要對你們說這個?」

高志華牧師還想說什麼,卻被李畋輕輕拉了一下。

「你們,走吧!」艾西瓦婭的嘆息像風一樣輕。

「阿月,她說什麼?」李畋躺在死人堆里喘息。

「她讓我們走。」阿月說。

高志華牧師說:「告訴她,讓她跟我們一塊兒走。」

李畋看著高志華牧師,微笑。

「不!我哪兒都不去!」艾西瓦婭的聲音先是凄厲,後轉幽怨,「我的族人都在這兒,我還能到哪兒去?」

「翻過這座山。外面的世界很大。」李畋說。

「我的祖先從中國或者印度跑到緬甸,又從緬甸跑到中國,一直被大清國的軍隊追到這裡。外面的世界很大。真的很大。只是,很大的世界已經沒有我們桂家人的立錐之地。翻過這座山—我多想翻過這座山。我們桂家人想翻過這座山,想了一百七十八年。一百七十八年里我們就沒能翻過這座山!這座山只要進來,就別想再出去—包括你們!我讓你們走,是想讓你們死得離我們遠一點兒,你們是異族人,不能和桂家人葬在一塊兒。那樣,你們和我們,都不會安寧。」

「我們能走出去,我知道從哪兒走出去!這個地方,我以前就來過。」阿月搶著說。

「你撒謊。」艾西瓦婭幽幽地說。

「我沒撒謊……」阿月急著辯解,並在思考著如何證實自己沒有撒謊,「你看,我會唱你唱的那首歌,外面的人沒有人會唱,只有我。你猜,我是怎麼會唱的?」

艾西瓦婭開始認真地看著這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醜八怪,阿月的話引起了她足夠的好奇。因為這支歌是一輩一輩傳唱下來的,這是一個家族的秘密。歌詞不是桂家話,就連部落里的人也不知道歌里唱的什麼,更別說有人能完整的唱下來。

「你是怎麼會唱的?」艾西瓦婭毫不掩飾自己的詫異。

「是你教給我的。」

艾西瓦婭怒目而視:「你該去死。」

「真的是你教的,不,不!應該說是我跟你學的。幾年前,我得了麻風病,被寨子里的人趕出家門。我一個人漫山遍野地跑,一心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死掉。說實話,自殺我沒有勇氣。我只想在我自己不經意的時候跌落懸崖摔死,睡覺的時候被野豬、狼或者隨便什麼畜生咬死。後來,誤打誤撞跑到一個山洞,山洞很大,裡面有很多岔洞。我就在山洞裡住了下來,我盼望著洞里有毒蛇什麼的。我在山洞裡面到處走,有一天,我走到一個洞口,我順著微弱的光亮爬出山洞,你猜我看到了什麼?」阿月看著艾西瓦婭。

「什麼?」艾西瓦婭一頭霧水。

「鴿子!我看到了一群飛翔的鴿子—你的鴿子。後來,就聽到了你在山坡上唱那首歌……」阿月隨口哼了兩句調子,「我趕緊退回洞里—那時,我怕見人,也不想見人。但是,那歌聲實在太美,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那樣美妙的歌聲。我就藏在洞口,聽你唱歌。之後,我就經常來那個洞口,並且發現了一個秘密—你總是每天早晨出現在山坡上,放鴿子,唱歌。再之後,我就每天早晨早早地候在洞口,聽你唱歌。慢慢地,也就學會了。只是不知道歌子里唱的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你真的還記得那個山洞?真的還能走出去?」艾西瓦婭沒有理會阿月的問題,而是接連追問。

阿月點頭。

艾西瓦婭霍然站起,直奔高台。在地上摸索片刻,又迅速返回。手上多了一樣東西—一隻小巧玲瓏的銅砣。

李畋的眼睛流露出異樣的光,九分驚喜,一分貪婪。那貪婪並不是通常的佔有慾,而是一種純凈的渴望。

艾西瓦婭把銅砣遞給阿月:「把這件東西帶出去,這裡面藏著一個秘密。」緊接著,艾西瓦婭從項上摘下那個辣椒形狀的白色玉飾,「這個是鑰匙。只是一半,另外一半在一個叫岜沙的地方。」

阿月看著那隻銅砣,茫然不知所措。

艾西瓦婭接著說道:「那首歌我也不懂,你到印度,加爾哥達,找塔克爾家族的人,他們會聽懂的。這東西也交給他們。」

阿月更加迷茫,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艾西瓦婭。但他知道,這是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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