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緣生 第十七章 尋人

太陽出來,將一切朦朧變得清晰。山是綠的,吊腳樓是黑的,除了寨門和那家客棧,一切都顯得粗糙、簡陋。寨子里的地面凹凸不平,低洼處零零星星的積存著經日的雨水,渾濁不堪。

沈默行走在寨子里。寨子里很靜,間或遇到一兩個孩子和他們的狗。人和狗都是一付兇巴巴的樣子,對人愛理不理。如果不是看到地面上長長的身影,沈默真的懷疑自己變成了透明的。昨天他找了大半夜,走進好多家吊腳樓,沒有一個人知道易明或者阿雅。今天一大早起來,他來到這個更高的寨子。

路口拐角處的一家吊腳樓前,有一個小姑娘在洗頭。小姑娘彎腰低頭,黑黑的頭髮足有一米多長,從腦後甩下來遮住了面容,一直拖到地上。身邊放著一隻竹子做的水桶,小姑娘右手拿瓢從水桶中取了水,直接淋在頭上,水順著頭髮流泄下來,在地面上聚積成一窪濁泥,發梢就在泥水裡滾著。

沈默停下腳步,訝異地看著小姑娘,不由得擔心這樣洗出來的頭髮會不會幹凈。

小姑娘拿一隻木梳把頭髮一點點綰起,一直綰到發梢,頭髮上擠出的水分已經將發梢淋洗乾淨,不一會兒的工夫,一個漂亮的髮髻就綰好了。那隻盤發的木梳插在頭上,既是工具,又是飾物。小姑娘直起身子—容貌稚嫩而清秀,年齡也就在十四五歲左右。

沈默走過去:「小姑娘,你能聽得懂漢話嗎?」

小姑娘茫然地看著沈默。

沈默失望地搖搖頭走開了。

在沈默離開五分鐘後,夏曉薇和林濤也來到這座吊腳樓前。

昨天晚上和沈默吵架後,夏曉薇和林濤也來到寨子門口那家槍手部落客棧。林濤很快就弄清了沈默也住在那裡。夏曉薇一心想避開沈默,便帶著林濤離開了。後來,他們在寨子里隨便住到一戶苗民家裡。這裡的人已經習慣了,幾乎家家都能留宿客人,價格也很便宜。早晨就在主人家搭夥吃了早餐,主人去忙自己的事情,夏曉薇和林濤就開始在寨子里轉了起來。幸好林濤能說苗語,交流起來沒什麼困難。夏曉薇採取了在貴陽西湖巷尋找吳伯寅時用過的辦法,不漏掉一家一戶,每一座吊腳樓都要進出看一看,問一問。只是一路走來,卻很少遇到成年人。彷彿寨子里只有小孩兒和狗,還有清風。

「有人嗎?」林濤用苗語喊道。

剛才洗頭的那個小姑娘走出來:「什麼事?」

「我是從縣城裡來的,來找親戚。你知道易明爺爺家在哪兒嗎?」

「不曉得。」小姑娘搖頭。

「那,阿雅奶奶呢?」

「不曉得。」小姑娘還是搖頭。

林濤轉身對夏曉薇說:「姐,把照片給我。」

夏曉薇從隨身攜帶的坤包里取出那張老照片,離開貴陽這後,這張照片一直是夏曉薇保管著。

林濤舉著照片給那姑娘看,並指著照片上的阿雅說:「這是阿雅奶奶年輕時的照片。」

「這張照片我見過!」小姑娘說。

「你見過?在哪裡?」林濤興奮地幾乎跳起來。

「在上面寨子易昆爺家裡。」

「你能帶我們過去嗎?」林濤的眼裡放著光。

小姑娘想了想:「那你等一會兒,我添上豬潲。」說完轉身去忙了。

林濤興奮地把剛才小姑娘的一番話說給夏曉薇。

不大一會兒,小姑娘就出來了。渾身上下煥然一新。銀的項圈,銀的手鐲。上身穿一件滾邊左衽青布衣,下身圍苗王方印圖形的三角裙,腳下是一雙新草鞋。看起來格外鮮亮。

夏曉薇懷疑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去添豬潲了。

小姑娘對林濤莞爾一笑:「走吧!」

在小姑娘的帶領下,夏曉薇和林濤踏上一條蜿蜒的小路,迤邐而上。

「這裡的樹似乎比別處都茂盛。」路上,夏曉薇隨口說道。

「岜沙人把樹木當神祭拜。人死之後不立墓碑,也沒有墓冢,就在墓穴上面植一棵樹。『人來源於自然,歸於自然;生不帶來一根絲,死不帶走一寸木。』—這是岜沙人的信仰。岜沙人從不濫伐樹木,村民們缺油缺鹽,只是上山修剪杈枝或砍些枯樹,肩挑徒步到縣城去零售。聽我爸爸講,岜沙人有過唯一的一次砍樹行動,那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北京修建毛主席紀念堂時,岜沙人毅然決定將寨前小山頭一棵直徑一米多的千年香樟樹敬獻給毛主席。那棵樹被全寨視為林中大神。樟樹出寨時,全寨老少都聚集到公路兩邊夾道目送,一直到塵灰落定。為了紀念那棵香樟樹,岜沙人在那棵樹生長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八角亭作為紀念。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林濤很慶幸自己還沒有忘掉爸爸講的故事,心中暗自得意。

聽了林濤這番話,夏曉薇的心情卻變得異常沉重。身邊經過的每一棵樹上,也許都依附著一個靈魂。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

「看到那座房子沒有?」小姑娘突然停下腳步,手指著遠方。

遠處的山坡上,一座吊腳樓在樹林間隱約可見。那座樓很特別,外觀上和其他人家並沒有多少差別,奇怪的是卻修建在那麼高的地方,遠離村寨,孤零零的。

「那就是易昆爺的家。你們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我該回家了。」小姑娘說。

「謝謝你!」林濤說。

「我叫月亮,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小姑娘看著林濤。

「月亮!這名字真美。我叫林濤。」

「林濤!我記下了。我喜歡你,你回來時再來找我好嗎?」月亮說著,不等林濤回答,就踮起腳尖,「啪」地在林濤臉上親了一口,然後笑著跑掉了。

月亮的舉動讓夏曉薇驚訝不已。不禁說道:「哇塞!這裡的小姑娘好開放喲!」

林濤不好意思地用手掌擦了擦月亮親吻過的地方,笑了笑說:「這裡的習俗很獨特,男女之間談戀愛是很開放的,自己家女孩兒的男朋友越多,父母會越開心,表明自己的孩子長得可愛!」

「這女孩兒不錯哦!你追不追?」夏曉薇和林濤開著玩笑。

「姐,你說什麼呢?」林濤的臉居然紅了。

林濤的樣子讓夏曉薇忍俊不禁,她笑著說:「嘻嘻,真沒想到你也會臉紅!」

自從昨晚和沈默吵架後,夏曉薇一直不開心,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弄得林濤手足無措。現在突然看到夏曉薇笑了,林濤也高興起來,忘形地看著夏曉薇,自言自語地說:「姐姐笑起來真好看。」

夏曉薇笑著笑著,忽然發現林濤的眼神不大對,便嗔怪道:「你個小屁孩兒!幹什麼呢?」

「沒,沒幹啥。」林濤撓了撓頭,笑著支吾道。

夏曉薇和林濤沿著山路又走了大約半小時,終於走到那座吊腳樓前。這座吊腳樓和其他人家一樣,有上下兩層,底層是豬馬圈,上層住人。圈裡的一頭大白豬帶著三個小豬崽兒,不停地哼哼著。

「有人沒有?」林濤扯開嗓子高喊。喊了三五聲,總是不見有人答應。

這時,一個老者從旁邊的山路上走下來,肩上背著一捆乾柴,全是一些枯萎的樹枝。

「老人家,你有沒有看到這家人?」林濤趕緊跑上前去問。

老人停下腳步,看了看林濤說:「你是問易家公?」

林濤點點頭。

老人往山上一指,說:「給易家奶上墳去了!今天是易家奶的忌日。唉,可憐啊!」老人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息。

「老人家,您能給我說說他家出了什麼事嗎?我爺爺和易家公是夥計倆,是我爺爺讓我來看看他們家。」林濤信口雌黃。

那老者顯然相信了林濤的話,索性把肩上的柴放下,就勢坐在路邊草叢上。從腰間取下一根竹筒做的水煙袋,不緊不慢地點上火,咕嚕咕嚕地吸了兩口,才慢慢說道:「他們家本來有一個娃崽,很好的一個娃崽,叫易龍。幾年前,幾年了?我還真記不清楚了,大概不是三年就是四年。為了一個叫阿金的姑娘,龍崽打殺一個同寨子的年輕人。據說那個娃崽糟蹋了阿金姑娘。龍崽一時性起,就拿火槍把那個孬崽給崩了!然後就帶著阿金姑娘逃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去年的今天,易家奶盼兒子沒盼來,一撒手就走了。只剩下易家公,還有一個什麼都聽不到的老太奶。日子過的孤清啊!」說起易家的事,老者欷歔不止。

「哦,對了。你們怎麼不進家啊?他家裡有人的。老太奶在家的,好多年了她都不曾出過家門的。」老者說。

「我以為家裡沒有人呢!我們就去。謝謝您!」林濤的嘴倒是蠻乖巧的。

老人的一袋煙剛好抽完,收了煙袋,把柴背在肩上,也不多話,徑直走了。

夏曉薇看著老人滄桑的背影,突然發現那老人竟然沒穿鞋子,赤腳走在鋪滿亂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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