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緣生 楔子

1750年9月7日,夜。

邁索爾的天空格外怪異。大片大片的雲彩彷彿從血漿里剛剛浸泡過的布匹,濕漉漉地掛在天上,紅得怕人。

邁索爾王宮籠罩在一片慘淡的紅光里,海市蜃樓一般虛幻。

王宮門前,寬闊的驛道,黑壓壓的人群。

傴僂的老人,天真的孩子。虔誠地跪倒在塵埃里,黃土沒過了他們的膝蓋。

人們誠惶誠恐地祈禱:婆羅賀摩……聖明的大梵天!讓迷途的黑暗回家吧!

幾個荷槍實彈的法國士兵在人們身邊逡巡。

風,平地而起,憑空而逝。挾帶著塵埃,詭異地掠過。

閃電驀然撕裂夜空,一聲驚雷憑空而下。

驛道邊,一棵古樹巨大的枝丫落地,泛起一陣焦糊的怪味。

黑暗終於降臨—像一隻突然返巢的烏鴉,翅膀帶著風,羽毛攜著雨……

風雨如注……

人們四散逃離,驚恐萬狀。

伊迪耶·阿魯埃在雨中狂奔。

這是一次計畫了很久的叛逃,伊迪耶從遙遠的法蘭西來到印度已經三年了,他再也不想待下去,不想。伊迪耶一路瘋跑,逃出了邁索爾城,逃到城郊的叢林里。暴雨淋濕了身上的一切—衣服,火槍。這段路,伊迪耶私下已經往返很多次了,所以,他並不擔心迷路。何況,塞林加神廟的影子已經依稀可見。

「開門!開門!」伊迪耶的槍托撞擊神廟的木門,厚厚的木門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誰?誰在叫門?都快把門砸壞了!」門房裡,看守廟宇的巴巴老人還沒有睡。是哪個冒失的小僧侶又來尋找遺落的東西了,他想。「哈努曼,哈努曼,走,我們去看看。」隨著巴巴老人的呼喚,一隻猴子從黑暗中跳出來,爬上巴巴老人的肩膀。

巴巴老人開門。

「識相點,不許動!動一動我就打死你!」伊迪耶將火槍對準了巴巴老人的胸膛,那隻被叫做哈努曼的猴子受了驚嚇,尖叫一聲跑掉了。火槍已經被雨淋濕了,打不響。伊迪耶知道,可是巴巴老人不知道。伊迪耶知道巴巴老人不知道,所以他才一直用火槍抵著巴巴老人的胸膛。

巴巴老人見到過法國兵用火槍殺人,「砰」地一聲響,人的身體上就會出現一個血洞。巴巴老人不想讓自己的身體出現血洞,所以,他乖乖地舉起雙手。

伊迪耶並沒有因為巴巴老人舉起雙手而放過他,一把尖刀深深地刺進了巴巴老人的胸膛。那把刀就斜插在伊迪耶腰間,抽出來很容易。巴巴老人驚恐地睜大眼睛,濃濃的眉毛往上挑起,張了張嘴,噴出一口血。血濺到伊迪耶的身上,有些新鮮的腥味,這味道讓伊迪耶感到興奮。伊迪耶的手臂再次用力一捅,再往回一抽,巴巴老人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伊迪耶反手關門,抬起手臂,嗅了嗅鮮血的味道。用身上的衣服擦凈刀上的血跡,把刀放回腰間的刀鞘。視線穿過雨幕里廟宇的院落,伊迪耶看到了另外一扇門,那是神殿的正門。高大,宏偉。那肯定是虛掩著的,伊迪耶知道,過於自信的印度教徒以為所有人都像他們一樣不敢冒犯神只。但是,他們忘記了先哲的話:過度的自信等同於愚蠢。

伊迪耶衝出門房,穿過雨幕,跑到大殿門前,抬起一隻腳。由於潮濕的緣故,門樞發出一陣「吱吱」的響聲。伊迪耶搬來了梯子,他熟悉這裡,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樣。他知道梯子放在哪裡,他甚至知道梯子上面有幾根釘子。因為,他對今晚的事情,已經謀划了很久。伊迪耶把梯子搭在婆羅賀摩的石像上,梯子的頂端剛好頂著神像的鼻樑。剛剛好,一切都剛剛好。伊迪耶放下火槍,爬上梯子……

巴巴老人在血泊中醒來,他睜開眼睛,看到伊迪耶正爬上梯子。巴巴老人突然意識到什麼,不!不能!不能讓他得逞。巴巴老人心裡喊。他四肢並用,爬出門房,雨水澆在他身上,瞬間就淋濕了他的衣服。巴巴老人在泥水中一點一點地爬向神殿。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伊迪耶攀附在梯子上,雙手在神像的臉上摸索著。最後,停在神像的眼睛上,雙手不停地顫抖。他毫不遲疑地從腰間取出那把尖刀,刀尖刺向神像的眼睛……

「不!不要……」巴巴老人心裡的聲音很大,但嘴裡的聲音很弱,他的喉嚨已經很難發出聲音。此時,巴巴老人已經爬進大殿,看到了伊迪耶的舉動。巴巴老人向著神像的方向,吃力地爬著,爬著。

伊迪耶已經挖出神像的左眼,又將尖刀刺向神像的右眼。

巴巴老人已經爬到神像前,伸出手,想去撼動梯子,但是,手臂已經失去了往常的力量,梯子紋絲不動。

神像的右眼脫離了眼窩,眼球已經攥在伊迪耶手心。此時,一聲炸雷暴響,一道強烈的閃電划過夜空,透過門窗,照亮了整個大殿。失去了雙眼的神像,眼窩空洞洞地看著伊迪耶,伊迪耶立時出了一身冷汗。

哈努曼,哈努曼在哪兒?能夠幫得上忙的只有哈努曼了。巴巴老人把手指含在嘴裡,打了一聲唿哨。哈努曼,那隻猴子,突然從黑暗的房樑上竄出來,從半空里撲向伊迪耶。梯子倒了,伊迪耶重重地摔在地上。哈努曼依然緊緊地摟抱著伊迪耶,尖利的指甲摳進伊迪耶肩膀上的肉里。伊迪耶右手持刀,反手刺向背後,剛好刺中了哈努曼的脖子,哈努曼掙扎了幾下,再沒了動靜。哈努曼死了。

伊迪耶從肩頭推開哈努曼,摸索著站起來。把沾滿猴血的尖刀在衣服上來回蹭了兩下,放回腰間。伊迪耶突然感覺不對勁,左手心裡明明攥著兩顆佛眼,現在感覺只剩了一顆。用右手去左掌心摸索,的確只是一顆。伊迪耶慌了,連忙把手裡的佛眼含進嘴裡,俯下身去。神殿里一片漆黑,伊迪耶只能用雙手在地板上摸索著。然而,卻一無所獲。伊迪耶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否則,他會丟掉性命,那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來不及了,必須離開,馬上。伊迪耶從腰間再一次抽出尖刀,叼在嘴裡,挽起左腿的褲腳,在小腿上捏了捏,右手取刀,刺向自己的小腿,尖利的刀鋒在肌肉上遊走,小腿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湧出來。伊迪耶無暇顧及處理血跡,將佛眼吐到左掌心,用力塞進剛剛劃開的肉縫裡。鑽心的疼痛。割開自己的腿很疼,而且會影響自己行走的速度,沒辦法,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案了。就算自己因為腿傷被捉住,也有可能僥倖活命。但是,如果將佛眼帶在身上,不管是落到法國人、英國人或者土著人手裡,自己都必死無疑。再則,在這樣的雨夜,這珍貴的佛眼放在哪兒都有可能丟失,放在哪兒都不如放進自己的肉里。即使自己不幸丟了性命,佛眼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伊迪耶!伊迪耶!你出來!我看到你了,你跑不了……」廟宇外面傳來隊長巴那·特羅亞的聲音。巴那是伊迪耶的上司加好友,在戰場上,伊迪耶曾經三次救過巴那的命。不過,這次,上士巴那·特羅亞是帶人來捉拿逃兵伊迪耶·阿魯埃的。巴那是個公私分明的人,他可不想讓伊迪耶在自己手上逃走,那將被認為是他軍旅生涯上的恥辱。「伊迪耶,你出來!」巴那·特羅亞在喊,實際上,他並沒有看到伊迪耶。

伊迪耶取出事先帶在身上的繃帶,將腿上的傷口包紮好,站起來,伸展一下左腿,還好,雖然有些疼痛。伊迪耶是個久經沙場的士兵,這點傷,在他看來不算什麼。

「伊迪耶,你跑不了啦!」巴那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喊著,聲音離神廟越來越近。

伊迪耶伸手去搬倒在地上的梯子,突然發現俯卧在地上的巴巴老人。巴巴老人已經奄奄一息了,眼睜睜看著伊迪耶的行徑,卻無能為力,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伊迪耶意識到,巴巴老人還沒有死,他從門房爬進了神殿。伊迪耶甩掉手裡的梯子,左手迅速地揪住巴巴老人濃密的頭髮,右手抽出匕首,手起刀落,將巴巴老人的頭顱割了下來。巴巴老人的鮮血從頸子里噴出,濺得伊迪耶滿臉都是血星子。伊迪耶手裡提著巴巴老人的頭顱,舉到自己面前。巴巴老人的雙眼依然噴射著怒火,直視著這個強盜。伊迪耶的尖刀再一次舉起,刺向巴巴老人的眼睛。巴巴老人的兩隻眼球頃刻之間變成兩汪液體,從兩隻眼窩裡緩緩流出。

「砰砰,砰砰……」巴那在指揮士兵砸神廟的木門。

伊迪耶丟下巴巴老人的頭顱,搬起梯子走出神殿。雨,依然下得很緊。神廟的木門被撞擊得搖搖欲墜。巴那的聲音就在門外,非常清晰:「快,再用點力。」伊迪耶跑到院落的一角,那是他早就勘察好的地方,他把梯子搭在牆上,順著梯子爬上了牆頭。伊迪耶騎在牆頭上,將梯子抽上去,他可不傻,不能留下梯子給巴那。沒有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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