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60

白天,安德烈耶夫從拖拉機廠的工人住宅區回來了。

一走進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的房間,他那張陰沉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這天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頭一次起床,雖然她顯得蒼白瘦弱,卻戴著眼鏡坐在桌旁看書呢。

他說,他許久都沒有找到他的房子所在處,戰壕遍布,到處是彈坑、破磚爛瓦和坑窪。

工廠里人已很多,並且時刻都有新人到來,還有一些民警。有關那批民兵戰士的消息他一點也沒有打聽到。人們在安葬犧牲的戰士,並且不斷發現新的屍體,安葬一批,又在地下室里、在戰壕里找到另一批。那裡有許多廢金屬、鐵釺……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提了幾個問題,問他路上好走不好走,在什麼地方夜宿,吃得怎麼樣,馬丁爐損壞得厲害不厲害,工人的供應如何,問他見到廠長沒有。

這天早上,安德烈耶夫回來之前,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對薇拉說:

「我一向嘲笑預感和迷信,可今天我平生頭一次強烈地預感到,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會帶來謝廖扎的消息。」

然而,她錯了。

不管聽者是否遭到了不幸,不管她願聽不願聽,安德烈耶夫講述的事畢竟是重要的。工人們告訴他,既沒有供應食品,也沒發工資,地下室和土窯里又潮又冷。廠長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前德國人逼近斯大林格勒,他在車間里是大家的知心朋友,可現在他連話也不願說。廠里已經給他蓋好房子,從薩拉托夫給他弄來一輛小汽車。

「瞧,斯大林格勒發電廠也困難,但很少有人抱怨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顯然,他在替大家著想。」

「真讓人發愁。」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您打算怎麼辦呢?」

「我是來告別的,我打算回家去,儘管現在無家可歸。我在集體宿舍里找了個床位,在地下室里。」

「對,做得對。」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不管多苦,您總得在那裡生活。」

「這是我挖出來的。」他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隻生了銹的頂針。

「我很快也要進城去,去果戈理大街,回自己家去,去清理那些碎磚爛瓦。」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想家了。」

「您是否還應該躺幾天,您的臉色很不好。」

「您講的那些情況讓我難過,真想讓這片神聖土地上的一切變個樣。」

他咳了一陣。

「還記得嗎,斯大林前年說過:兄弟姐妹們……可眼下打敗了德國人,廠長卻當起老爺來了,有了獨門獨院,不報告不讓進,而兄弟姐妹們卻住在土窯里。」

「是啊,是啊,這方面好消息不多。」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謝廖扎毫無消息,好像石沉大海。」

晚上,斯皮里多諾夫從城裡回來了。早晨他去斯大林格勒時,沒有對任何人說今天州委會審理他的案子。

「安德烈耶夫回來了?」他說話斷斷續續,打著官腔問,「沒有打聽到謝廖扎的消息?」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搖了搖頭。

薇拉發現父親喝了很多酒。從他開門的動作,悲傷的眼睛裡閃爍的愉快的光亮,從他把從城裡帶來的小禮物放到桌上,以及脫大衣和提問題時的舉止神態,都可以看出,他帶著濃重的醉意。

他走到那隻盛衣服的籃子跟前,向睡在籃子里的米佳俯下身來。

「你別沖著他呼氣。」薇拉說。

「不要緊,讓他適應適應。」愉快的斯皮里多諾夫說。

「快坐下吃飯吧,你大概只喝了酒,沒吃東西。外婆今天頭一次從床上起來了。」

「是啊,這真是太好了。」斯皮里多諾夫說。他不慎把湯匙掉在盤子里,湯濺了一身。

「啊呀,斯捷潘,你今天醉成什麼樣子!」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這是有什麼喜事?」

他推開湯盤。

「你快吃呀。」薇拉說。

「是這麼回事,親愛的。」斯皮里多諾夫低聲說,「我有個新聞。我的案子了結了,受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部里已下達了指示,派我到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的一個小電站工作,那裡用泥煤發電,農村式電站,總而言之,是降級留用。不過住房是有保證的。搬家費相當於兩個月的工資。明天我就開始交接工作。我們會得到專線乘車證。」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與薇拉對視了一眼,然後,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你今天喝酒是完全應該的,沒什麼可說的。」

「媽媽,到了烏拉爾,會給您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個好一些的房間。」斯皮里多諾夫說。

「大概那裡總共只給您一間房吧。」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反正會給您一個房間,媽媽。」

斯皮里多諾夫有生以來頭一次稱呼她媽媽,也許是因為喝醉的緣故,他的眼睛裡含著淚花。

娜塔莉婭走進來,斯皮里多諾夫為了轉換話題,問道:

「我們的老頭兒講了工廠的什麼情況?」

娜塔莎說:

「帕維爾·安德烈耶維奇等您來著,可現在睡著了。」

她在桌旁坐下,用拳頭頂住面頰,說道:

「巴維爾·安德烈耶維奇說,工人們在工廠里炒瓜子,這是他們的主要食品。」

她忽然問道:

「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您真的要離開這兒?」

「是這樣!這事我也聽說了。」他愉快地說。

她說:

「工人們都很惋惜。」

「有什麼可惋惜的,新廠長基什卡·巴特羅夫為人很好。我和他是大學同學。」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到了那邊,誰能給你把襪子補得這麼漂亮?薇拉可不會。」

「這個嘛,的確是個問題。」斯皮里多諾夫說。

「只好讓娜塔莎跟您一起去。」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說。

「那好吧!」娜塔莎說,「我一定去!」

他們笑了起來,不過,玩笑之後的寂靜卻顯得有些難為情,且不大自然。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決定跟斯皮里多諾夫和薇拉同行到古比雪夫,她打算到葉尼婭家裡住一段時間。

臨行前一天,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向新廠長要了輛車,想進城去看看自己家房子的廢墟。

一路上她不時問司機:

「這兒是什麼?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

「以前什麼時候?」司機氣呼呼地問。

從城市的廢墟上可以看出生活的三個層次:戰前的生活,戰爭中的戰地生活和重新走上和平軌道的目前的生活。一座以前設有洗衣房和衣服修補店的樓房的窗戶全用磚頭堵著,在戰爭中,德軍近衛師的機槍手們通過磚砌的槍眼進行掃射。這時,正在通過槍眼向站隊的婦女們發麵包。

房屋的廢墟上築起一座座掩蔽部和土窯,這裡一度駐紮著士兵,設有司令部和無線電發報機。他們在這裡寫報告,裝填機槍子彈袋,給衝鋒槍裝子彈。

現在,煙囪里升起一縷寧靜的炊煙,掩蔽部旁邊晾著衣服,孩子們在玩耍。

戰爭之後和平,一貧如洗,幾乎跟戰爭時一樣艱難。

戰俘們在清掃堵塞了主要街道的磚石瓦片。設在地下室里的副食品商店門口排著長隊,人們手裡提著小鐵桶。羅馬尼亞戰俘懶洋洋地在石堆里搜尋和挖掘屍體。這裡看不見軍人,偶爾可以看見幾個水兵。司機解釋說,伏爾加河區艦隊留在斯大林格勒排雷。許多地方堆放著沒有燒焦的新木板、原木、一袋袋水泥。這是剛剛運來的建築材料。廢墟里有些地段的路面又重新鋪了一層瀝青。

空曠的廣場上走著一個婦女,她拉著一輛裝滿包袱的兩輪小車,兩個孩子拉著拴在車轅上的繩子幫她拉車。

人們都渴望重返家園,返回斯大林格勒,而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回來了,又要離開。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問司機:

「斯皮里多諾夫調離斯大林格勒發電廠,你覺得惋惜嗎?」

「關我什麼事?」司機說,「斯皮里多諾夫支使我東跑西顛,新廠長同樣如此,一個樣兒。簽個行車報告單,我就得跑。」

「這裡是什麼?」她指著被火熏黑的一堵大牆,上面的窗戶好像張大的眼眶,問道。

「各種機關,不如讓出來給人們住。」

「以前這裡是什麼地方?」

「以前這是保盧斯的住所,就是在這兒把他捉住的。」

「再早呢?」

「沒認出來?是百貨商店。」

看來,戰爭吞噬了從前的斯大林格勒。可以清楚地想像,德軍軍官從地下室走出來,德國元帥從這堵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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