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59

1943年4月1日,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斯皮里多諾夫收到蘇聯電力人民委員部部務會決議的摘要,決議要求他交接清楚斯大林格勒發電廠的工作,去烏拉爾接任一個規模不大的泥煤發電站的站長職務。處罰不那麼嚴厲,本來可以把他送交法庭審判的。斯皮里多諾夫沒有把人民委員部的這個命令告訴家裡,他想等一等州委會的決議。4月4日,州委會鑒於他在電廠處境困難時擅離職守,給予他嚴重警告處分。這個決定也很溫和,本來可以開除他的黨籍。然而,斯皮里多諾夫覺得州委會的決定不太公正,因為州委會的同志們明明知道,他直到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最後一天都在領導電廠的工作,直到蘇軍開始反攻那天才去左岸看望在駁船底艙分娩的女兒。在州委會會議上他曾試圖反駁,但普里亞欣態度嚴厲地說:

「您對州委的決定不服,可以向中央監察委員會上訴,我想,什基里亞托夫 同志會認為我們的決定不夠嚴厲且過於溫和。」

斯皮里多諾夫說:

「我相信,中央監察委員會會撤銷這個決定。」然而,由於他對什基里亞托夫其人早有所聞,所以不敢提出上訴。

他心中顧慮重重,懷疑普里亞欣的嚴厲不單單因為斯大林格勒發電廠事件。普里亞欣當然記得他斯皮里多諾夫與葉尼婭和克雷莫夫有親戚關係。他討厭斯皮里多諾夫,是因為斯皮里多諾夫知道普里亞欣和在押犯人克雷莫夫是老相識。

在這種情況下,普里亞欣即使願意,也無法支持斯皮里多諾夫。假如他這麼做了,權威人士身邊那些不懷好意的人馬上就會向有關部門報告,說普里亞欣出於對人民的敵人克雷莫夫的同情,支持他的親戚,支持貪生怕死的斯皮里多諾夫。

然而看得出來,普里亞欣沒有支持斯皮里多諾夫不僅僅是因為不能這麼做,而是因為他不願這麼做。普里亞欣顯然知道,克雷莫夫的岳母到斯大林格勒發電廠來了,與斯皮里多諾夫住在同一套房子里。普里亞欣也許知道葉尼婭與母親通過信,前不久還給她寄來了寫給斯大林的一份申訴書的副本。

州委會議散會後,州國家安全處處長沃羅寧在小賣部碰上了斯皮里多諾夫,後者正在那裡買乳酪和香腸。沃羅寧用嘲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並且嘲諷地道:

「天生的好管家斯皮里多諾夫,剛剛受了嚴重警告處分,現在又採購來了。」

「有個家,毫無辦法,我現在當外公了。」斯皮里多諾夫說著,臉上露出無辜的負疚笑容。

沃羅寧也沖他笑了笑,說:

「我還以為你是在準備給犯人送的東西呢。」

聽了這番話,斯皮里多諾夫心想:「調到烏拉爾去也不錯,不然的話在這兒我會徹底完蛋的。那時薇拉帶著小孩到哪裡去呢?」

他坐在一輛噸半卡車的駕駛室里向斯大林格勒發電廠駛去,透過模糊的玻璃窗望著即將告別的這座被戰火摧毀的城市。斯皮里多諾夫在想,戰前他妻子就是沿著這條現在被碎磚堵塞的人行道去上班;他想到供電網,他在想,等新電纜從斯維爾德洛夫斯克運來,他已不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了;他在想,小外孫由於營養不良,胳膊和前胸長了疹子;他在想,「嚴重警告就嚴重警告吧,就這麼回事兒」;他在想,人們不會發給他保衛斯大林格勒獎章。不知為什麼,一想到這裡,他的情緒更壞了。獎章的事比離開這個城市更加令他難過,儘管他的生活和工作、他為瑪魯夏流的眼淚都同這座城市連在一起。因為得不到獎章,他甚至苦惱得高聲罵了一句,這時司機問他:

「您這是罵誰,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我是不是在州委會忘了什麼東西了?」

「忘了,忘了。」斯皮里多諾夫說,「他們倒是沒把我忘了。」

斯皮里多諾夫家裡又潮又冷,打碎的玻璃窗上安裝了膠合板,釘上了木板,房間里許多地方的牆皮都脫落了。要用水桶到一樓去提水。房間里用鐵皮小火爐取暖。有一個房間封上了,他們沒有使用廚房,這間房子就做存放柴火和土豆的貯藏室。

斯皮里多諾夫、薇拉和孩子,以及跟隨他們從喀山遷來的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住在過去做飯廳的大房間里。薇拉住過的那個緊挨廚房的小屋裡住著安德烈耶夫老頭。

斯皮里多諾夫本來可以把天花板和牆壁修理一下,安上磚砌的爐灶,斯大林格勒發電廠里有所需要的材料,也有技術嫻熟的工匠。

可是不知為什麼,平時精打細算、辦事果斷的斯皮里多諾夫不想做這些事。

也許,住在被戰爭毀壞的房子里,無論是薇拉還是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心情都好受一些,因為戰前的生活已經被摧毀,何必要把房屋恢複原樣,令人回想那些一去復不返的東西呢?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來後沒幾天,安德烈耶夫的兒媳娜塔莉婭從列寧斯克來到這裡。她在列寧斯克與已故的瓦爾瓦拉·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妹妹吵了一架,把兒子暫時留給她,自己到斯大林格勒發電廠找公公來了。

安德烈耶夫很生氣,一看見兒媳,就對她說:

「以前你跟瓦爾瓦拉合不來,現在又因為遺產跟她妹妹合不來。你幹嗎要把沃洛季卡留在那兒?」

也許,娜塔莉婭在列寧斯克日子過得很艱難。走進安德烈耶夫的房間,她望了望天花板和牆壁,說:

「多好啊!」儘管頂棚上吊著板條,角落裡堆著牆灰,煙囪不成樣子,整個房間里找不到一處好地方。

光線透過一小塊裝在護窗板上的玻璃照進房間。

透過這個自造的小窗口,可以看到一幅令人不愉快的景象:到處是廢墟,按樓層塗著藍色和玫瑰色顏料的殘牆斷壁,破爛的房蓋鐵。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來到斯大林格勒就生病了,因此她只好推遲進城。她想去看看自己那座被戰火摧毀的房子。

開頭幾天,她忍著病痛幫助薇拉幹活兒:生爐子、洗包布,並且把它晾到生鐵爐子的煙囪上,把一塊塊牆皮搬到樓梯台上,甚至試著到樓下去打水。

可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在爐火暖融的房間里她渾身發冷,在冰冷的廚房裡她的額頭上卻突然冒出汗來。

她想勉強支撐著,想把病挺過去,沒有說感覺不舒服。可是一天早上,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去廚房抱柴火,突然昏倒在地上,把頭磕流血了。斯皮里多諾夫和薇拉把她安置在床上。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蘇醒過來,把薇拉叫到跟前,說:

「你知道,我在喀山柳德米拉那裡日子過得比你們這兒還艱難。我到這兒來不僅是為了你們,也是為了我自己。我只擔心,我的病不好,你跟我在一起要受累。」

「外婆,我跟您在一起很愉快。」薇拉說。

薇拉的確很艱難。打水、取木柴、買牛奶,這些活兒她幹起來非常吃力。外面太陽曬得挺暖和,可是屋裡又潮又冷,只好多燒火。

小米佳胃不舒服,整夜哭鬧,母親的奶不夠他吃。薇拉一整天都在房間里和廚房裡轉,要不就是去買牛奶和麵包,洗衣物,刷碗碟,下樓去提水。她的雙手凍得紅紅的,臉被風吹粗糙了,生了許多斑點。由於勞累,由於經常幹活兒,她總是心事重重的,顯得平靜而憂鬱。她從不梳頭,很少洗臉,也不照鏡子,生活的重擔把她壓垮了。她總是迷迷糊糊的,困得要命。一到晚上,兩條胳膊、腿、肩膀酸疼不止,極需休息。她剛躺下,米佳又開始哭鬧。她起來看他,餵給他吃,給他換包布,抱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過了一小時,他又哭起來,她又起來。天不亮他就醒了,再不睡了,於是她就在昏暗之中開始了新的一天。她睡眠不足,腦袋昏昏沉沉地去廚房拿柴火,生爐子,燒開水,準備給父親和外婆沏茶,然後動手洗衣服。可奇怪的是,她現在從不發脾氣,變得溫和而有耐心。

自從娜塔莉婭從列寧斯克來到這裡,薇拉的生活就輕鬆些了。

娜塔莉婭一來,安德烈耶夫就立刻到斯大林格勒北郊的拖拉機廠的工人住宅區去了,並在那裡住了幾天。他也許是想看看自己的房子和工廠,也許是生兒媳的氣,怪她不該把孫子留在列寧斯克,也許是不願讓兒媳吃斯皮里多諾夫家的麵包,他臨走時把自己的食品供應卡留給了她。

娜塔莉婭到來那天,沒顧上好好休息,就動手幫薇拉幹活兒。

嘿,她幹得多輕鬆自如,她那雙年輕有力的手一干起活兒來,沉甸甸的水桶、裝滿水的煮衣鍋、整袋的煤都變輕了。

現在,薇拉開始帶米佳到外面轉轉,待上半個小時,她坐在一小塊石頭上,望著閃閃發光的春水以及草地上冉冉升起的霧氣。

四周靜悄悄的。戰場已經遠離斯大林格勒幾百公里。對比德國飛機在空中吼叫,炮彈爆炸聲此起彼伏,生活里充滿炮火、恐懼和希望的時刻,似乎感覺輕鬆了些。

薇拉仔細察看著兒子布滿膿瘡的小臉蛋,一股憐憫之情湧上心頭,同時她非常可憐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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