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57

在盧布揚卡附近的村莊里度過的夜晚 ……

審訊之後,克雷莫夫躺在小鐵床上,不時地呻吟,思考,同卡采涅林博根談話。

現在,克雷莫夫已不再覺得布哈林、李可夫、加米涅夫和季諾維也夫那莫名其妙的供詞不可思議了,對托洛茨基分子以及左右傾核心人物的訴訟案,以及布勃諾夫、穆拉洛夫、什利亞普尼科夫的命運,不再是難以置信的了。革命這活生生的肌體被剝下一張皮,新時代需要用它來裝扮,而無產階級革命的血淋淋的肉體和冒著熱氣的內臟變成了垃圾,新時代不需要它們,需要的是革命的外衣。這種外衣是從活人身上扒下來的。那些身披革命外衣的人,說著革命的語言,重複著革命的姿態,卻長著另一個大腦,另一副心肝,另一種眼睛。

斯大林!偉大的斯大林!也許,具有鋼鐵般意志的人,卻是所有人當中最缺乏意志的人。時代和環境的奴隸,今天的謙恭順從的奴僕,一個為新時代打開大門的人。

是的,是的,是的……那些不向新時代卑躬屈膝的人都進了垃圾堆。

現在他知道,一個人是怎樣被瓦解的。搜身,揪下紐扣,摘掉眼鏡,給人造成一種肉體上的渺小感。在偵查員辦公室里,此人會意識到,他參加革命、參加國內戰爭都毫無意義,他的知識,他的工作,全都不值一提!這是第二點:人不僅肉體上是渺小的。

對那些繼續堅持要求做人權利的人,這裡開始用各種辦法對之加以折磨和摧殘,損傷和破壞他們的健康,嚴刑拷打,不擇手段,直至把他們折磨得渾身鬆軟,虛弱不堪。這時他們既不想要什麼正義,也不想要自由,甚至不想要安寧,只想儘快擺脫這變得可憎的人世。

偵查員的全部工作就是要達到人的肉體與精神的統一,他的工作幾乎從不落空。精神和肉體是緊密相連的,在摧毀和粉碎人的肉體防線的同時,進攻的一方總是順利地把機動武器進入突破口,佔領他的精神,迫使他無條件投降。

既沒有力氣去思考這一切,也沒有力氣克制自己不去思考這一切。

到底是誰出賣了他?誰告的密?誰誣陷了他?他感覺到,現在他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他善於使自己的生活符合邏輯,這一點他一向引為自豪。然而現在的情況不是這樣。邏輯告訴他,關於他同托洛茨基談話的情況是葉尼婭提供的。可是,他現在的全部生活,他同偵查員的鬥爭,他堅持活下去,堅持認為自己是克雷莫夫同志,這一切的基礎就在於相信葉尼婭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有時他可能在幾分鐘之內暫時對此事產生疑慮,這一點使他大為驚訝。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不相信葉尼婭。儘管他知道,除了葉尼婭,誰也不知道他與托洛茨基談過話,儘管他知道女人容易變心,女人軟弱,知道葉尼婭拋棄了他,在他生活的艱難時刻離開了他,但他還是相信她。

他對卡采涅林博根談到審訊的情況,但關於這件事他隻字未提。

卡采涅林博根現在不再忸怩作態,也不再說笑話。

的確,克雷莫夫沒有看錯人。卡采涅林博根很有頭腦,但他說起話來總讓人感到害怕和奇怪。克雷莫夫有時覺得,讓這個老契卡蹲內部監獄的牢房也沒什麼不公正的。他活該如此。有時克雷莫夫又覺得他精神不太正常。

他是一位詩人,是國家安全機關的謳歌者。

他讚嘆不已地告訴克雷莫夫,在最近的一次黨的代表大會上,會間休息時,斯大林問葉若夫,他為什麼在懲罰措施上出現過火行為,不知所措的葉若夫回答說,他是直接執行斯大林的指示,這時斯大林轉向周圍的代表們,神情憂鬱地說:「一個黨員居然說這種話。」

他談到,亞戈達時常提心弔膽……

他回憶起一些曾在這幢燈火徹夜不熄的大樓里擔任領導工作的偉大的肅反工作者,精通伏爾泰、拉伯雷的人,魏爾蘭 的崇拜者。

他談到一個在莫斯科效勞多年的劊子手,這是一個和善、文靜的拉脫維亞老頭兒。每次行刑時,他都請求允許他把死者的衣服送給孤兒院。這時他還講到另外一個劊子手,那人白天黑夜地喝酒,沒活兒干他心裡就不痛快,後來他被辭退了,就到莫斯科附近的集體農莊去干宰豬的行當,並把成瓶的豬血帶回家。他說,是醫生讓他喝豬血來醫治貧血。

他說,1937年,每天夜裡都要執行幾百個死刑,處死那些被判處無權通信的犯人。夜間,莫斯科火葬場的煙囪煙氣騰騰,那些被動員來幫助行刑和運屍的共青團員們都發了瘋。

他談到對布哈林的審訊,談到加米涅夫的倔強。有一次,他們兩人談了一夜,直到天亮。

這一夜,這位老肅反人員發展和概括了自己的理論。

卡采涅林博根給克雷莫夫講述了工程師弗倫克爾的奇特命運。弗倫克爾是新經濟政策時期出現的新資本主義分子。實行新經濟政策初期,他在敖德薩開辦了一個發動機廠,二十年代中期被捕,流放到索洛韋茨基群島。在索洛韋茨基勞改營服刑時,弗倫克爾向斯大林呈交了一個極其英明的方案。這位老肅反人員用的正是「極其英明」這個詞。

方案以經濟和技術為依據,詳細闡述了如何利用龐大的犯人隊伍來修路築壩、建設水電站和人工水庫。

這個在押犯、新生資產階級分子成了國家安全人民委員部的中將,因為他這個主意得到了主人的賞識。

苦役連和舊式苦役都以簡陋的勞動方式為最高準則,二十世紀闖入了以鐵杴、丁字鎬、斧頭和鋸為工具的這樣一個簡陋的勞動王國。

勞改營世界開始吸取文明進步,他們開始使用電力機車、自動升降梯、推土機、電鋸、渦輪機、掘進機,擁有大規模的汽車和拖拉機修理廠。勞改營世界開始使用航空運輸和航空通信聯絡、無線電通訊和選擇電話通訊,開始使用自動機床、最現代化的選礦設備。勞改營世界設計、規劃和建造了礦井、工廠,開掘了人工湖,建設了巨型水電站。

勞改營世界在迅猛發展,舊式苦役在這裡就像孩子們玩的拼字方塊,顯得幼稚可笑又令人著迷。

但是,卡采涅林博根說,勞改營仍不能滿足它賴以生存的現實生活的需要,因為人們源源不斷地被關進勞改營。在這裡,許多科學家和專業人員仍然得不到有效利用,因為他們與技術和醫學沒有關係……

那些世界著名的歷史學家、數學家、天文學家、文藝學家、地理學家、世界繪畫藝術鑒賞家、精通梵文和古克爾特人古代方言的學者,在勞改營系統中沒有任何用武之地。勞改營尚未發展到運用這些人的技術專長的程度。他們只好乾粗活,或者在基層辦公室和文化教育部門干點雜活,或者在殘疾人勞改營里遊盪,找不到可以運用自己知識的工作。他們豐富的知識不僅在俄羅斯,而且在全世界都很有價值。

克雷莫夫聽著卡采涅林博根的講述,彷彿聽一位學者在講述自己平生的主要事迹。他不僅僅歌頌和讚美,他對自己的事業很有研究,他揭示了一些缺點和矛盾,從而加以比較、聯繫和對照。

在勞改營的鐵絲網外面也有缺點,相比之下缺點當然輕得多。在生活中,在大學、編輯部和科學院的研究所里,不少人做的工作並非自己所長,也沒有充分發揮自己的業務專長。

卡采涅林博根說,在勞改營里,刑事犯統治政治犯。刑事犯往往無所顧忌,愚昧,懶惰,容易被收買,喜歡打架鬥毆和搶劫。這些人阻礙了勞改營的勞動和文化生活的發展。

他接著又說,在鐵絲網外面,那些文化不高、智力低下、眼界狹隘的人有時卻領導著科學家和主持著著名文化活動家的工作。

勞改營彷彿是對鐵絲網外生活的一個誇張放大的反映。然而,鐵絲網兩邊的現實不是彼此對立,而是符合對稱法則的。

這時他談起話來不再像一個謳歌者,不再像一個思想家,而像一個預言家。

如果堅持不斷地大膽發展勞改營制度,克服阻力和缺點,那麼這種發展將導致消除界線。勞改營將與鐵絲網外面的生活融為一體。這種融合,以及勞改營和鐵絲網外生活的對立的消除,反映了那些偉大原則的成熟性及其取得的勝利。儘管勞改營的制度有種種缺點,但卻有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優點。只有在勞改營里,理性這一最高原則絕對高於人身自由的原則。這一原則將導致勞改營走向自我消亡,最終與鄉村和城市的生活融為一體。

卡采涅林博根曾經領導過勞改營設計局,因而他斷定,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有能力在勞改營的環境里完成最複雜的任務,能夠解決世界科學技術思想方面的任何問題。關鍵在於合理地領導他們,為他們創造良好的生活條件。古代有個寓言說,沒有自由就沒有科學,這是根本不對的。

「等到水平相當,」他說,「我們就可以在鐵絲網內外的生活之間畫等號了。那時鎮壓就不需要了,我們就用不著再簽發逮捕證。那時我們剷平監獄和政治隔離所,靠文化教育部門就能對付一切不良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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