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56

夜裡,斯特拉姆沒睡著。他心裡隱隱作痛。這可怕的苦惱是從哪兒來的?痛苦啊,痛苦。好一個勝利者!

儘管他在房管所的女辦事員面前感到膽怯,可也比現在堅強和自如啊。今天他甚至不敢與人爭辯,不敢說出自己的疑惑。自從他成為一個有勢力的人,他就失去了內心的自由。怎樣正視切佩任的眼睛?或許他能坦然地這樣做,就像在他回到研究所那天人們友好愉快地迎接他一樣?

這天夜裡,他回想起來的一切都刺痛了他,折磨著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他得到安慰。他的微笑、他的手勢和舉動都與他格格不入,對他懷有敵意。今晚娜佳的眼睛流露出憐憫和厭惡的神情。

只有經常惹他生氣、跟他頂嘴的柳德米拉聽完他的講述之後忽然說:「維佳,用不著難過。在我看來,你是最聰明、最誠實的人。你既然這麼做了,就說明這麼做是必須的。」

他為什麼老想辯解,證明一切都是對的呢?他為什麼對前不久還不能忍受的東西姑息遷就呢?無論別人對他說什麼,他都表現得很樂觀。

戰爭中的勝利與他個人命運的轉折是一致的。他看到軍隊的強盛,國家的偉大,前途光明。為什麼他今天覺得馬季亞羅夫的想法那麼平淡無奇?

被趕出研究所的那天,他拒絕檢討,心裡卻那麼亮堂,那麼輕鬆。在那些日子裡,他感到有柳德米拉、娜佳、切佩任、葉尼婭這些親友是何等幸福……與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的約會怎麼辦,他對她說什麼呢?他一向瞧不起膽小怕事、俯首帖耳的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可是今天呢!他不敢去想母親,他在母親面前是有罪的。他懼怕拿起母親最後那封信。他知道,他無力保持自己的心靈的純潔,無法保護它。這使他感到鬱悶、絕望。他自身滋生出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正在把他變成奴隸。

他幹了一件卑鄙的事!他是人,卻對那些處境可憐、無力自衛的人落井下石。

心絞疼,加上精神痛苦,他額頭上冒出汗來。

平時他那種精神自信是哪兒來的,他在別人面前誇耀自己的純潔和勇敢,做別人的法官,不原諒他們的弱點,是誰給他的這種權力?

渺小的人和正直的人中都不乏弱者。區別在於,小人做一件好事終生炫耀,而正直的人做好事從不標榜,對自己的過失卻多年也不會忘懷。

他卻以勇敢和直率自居,嘲笑那些表現出軟弱和膽怯的人。可如今他作為一個人,卻背叛了大家。他鄙視自己,為自己感到慚愧。他居住的房屋、室內的燈光和溫暖(曾給他以溫暖),這一切都成了碎木屑,成了乾涸的散沙。

與切佩任的友誼,對女兒的喜愛,對妻子的眷戀,他對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無望的愛,他為人處世中的過失和他的人生幸福,他的勞動,他出色的學問,他對母親的愛和為母親流的淚,這一切都從他的心靈中消失了。

他為了什麼才犯下這可怕的罪過?與他所失去的東西相比,世上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與一個小人物的正直和純潔相比,一切都是渺小的:無論是從太平洋到黑海岸的王國,還是整個科學。

他清楚地看到,現在還不算晚,他還有力量抬起頭來,還能夠做自己母親的兒子。

他不再尋求自我安慰和辯解。讓他所乾的那件卑鄙、可憐、極不光彩的事情永遠成為他的教訓吧,讓它日日夜夜告誡自己,今生今世永不忘記。不,不,不!需要追求的不是功勛,不是為這種功勛而自豪,而驕傲。

要每日每時、年復一年地為爭得自己做人的權利,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的權利而鬥爭。在這場鬥爭中,既不能自高自大,也不能有虛榮心,需要的只是謙遜。一個人遇到危險走投無路時,不應該懼怕死亡,如果他想不失去人格,就不應該害怕。

「好吧,試試看吧。」他說,「也許我有足夠的力量。媽媽,媽媽,這是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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