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55

希沙科夫見斯特拉姆來了,就說:

「我正想給您打電話,提醒您見面的事呢。」

斯特拉姆看了看錶說:

「我想我沒有遲到。」

希沙科夫身材魁梧,大腦袋,滿頭銀髮,穿一身灰色禮服,站在他面前。但斯特拉姆覺得,希沙科夫那雙眼睛現在看來並不那麼冷漠、目空一切,這是一個飽讀大仲馬和梅因·里德 作品的小男孩的眼睛。

「親愛的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今天找您是有件特別的事。」希沙科夫微笑著說,挽起斯特拉姆的一條胳膊,把他拉到自己的安樂椅前,「事情很重要,但不大令人愉快。」

「沒什麼,早已習慣了。」斯特拉姆說著,不感興趣地掃視一下這位著名院士的辦公室,「我們就談談這件不大令人愉快的事吧。」

「是這樣,」希沙科夫說,「現在國外,主要是在英國,發起了一場卑鄙的運動。我們承受著戰爭的主要壓力,而英國科學家們不去要求儘快開闢第二戰場,反而發起一場稀奇古怪的運動,煽動對我國的敵對情緒。」

他望了望斯特拉姆的眼睛,維克托·帕夫洛維奇熟悉這種坦誠的目光,人們幹壞事時往往是用這種目光看人的。

「是的,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說道,「不過,這場運動到底要幹什麼?」

「這是一場誹謗運動。」希沙科夫說,「他們公布了一個憑空捏造的被我們槍斃的科學家和作家的名單,透露了一個虛假的因政治罪被我們鎮壓的人員的數字。他們以莫名其妙的熱情,我敢說,他們這種熱情值得懷疑,試圖推翻由審訊和法庭判定的普列特尼奧夫和列文醫生害死高爾基的罪行。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一家與政界關係密切的報紙上發表的。」

「是的,是的,是的,」斯特拉姆連聲說,「還有什麼?」

「主要就是這些。他們還提到遺傳學家切特韋里科夫,並成立了為他辯護的委員會。」

「不過,親愛的阿列克謝·阿列克謝耶維奇,」斯特拉姆說,「切特韋里科夫確實被逮捕了。」

希沙科夫聳了聳肩。

「您知道,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與安全部門的工作毫無關係。不過,他如果真的被逮捕了,那麼無疑是因為他犯有罪行。我和您就沒有被捕嘛。」

這時,巴季因和科夫琴科走進辦公室。斯特拉姆明白,希沙科夫等候著他們,大概是事先與他們約好的。希沙科夫甚至沒有向進來的兩人解釋他們談話的內容,就說:

「請進,請進,同志們,請坐吧。」然後轉向斯特拉姆,「維克托·帕夫洛維奇,這種荒唐的流言轉移到了美國,在《紐約時報》上刊出,不言而喻,這引起了蘇聯廣大知識分子的憤怒。」

「當然,肯定會引起公憤。」科夫琴科用敏銳而親切的目光盯著斯特拉姆的眼睛說。

他那雙褐色眼睛裡閃爍的目光過於友好,以至於斯特拉姆沒能說出內心油然而生的想法:「既然蘇聯廣大知識分子從來沒見過《紐約時報》,他們又怎麼能被激怒呢?」

斯特拉姆聳聳肩,哼哼哈哈了一陣,這些動作可以被認為是對希沙科夫和科夫琴科的贊同。

「當然。」希沙科夫說,「我們科學界有些人表達了自己的願望,希望給這種卑鄙行為以應有的駁斥。我們擬好了一份文件。」

「你什麼也沒有擬好,那是別人寫好送給你的。」斯特拉姆心想。

希沙科夫說:

「這是一份以書信的形式所擬的文件。」

這時,巴季因低聲說:

「我讀過了,寫得不錯,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在上面簽名的人不要多,只要我國最有名的科學家,一些在歐洲和全世界享有盛譽的人簽名就行了。」

斯特拉姆從希沙科夫頭幾句話就聽出了這次談話所要達到的目的,他只是不知道希沙科夫要他做什麼,是在學術委員會上發言,寫文章,還是參加投票表決……現在他明白了:是要他在一封信上簽名。

他立刻感到一陣噁心。就像在那次要求他發表悔過演說的會議之前一樣,他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可憐又可卑。

幾百萬噸重的岩石又要落到他的肩上……普列特尼奧夫教授!斯特拉姆立刻回想起《真理報》上那篇寫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指控老醫生的骯髒勾當的文章。

像往常一樣,發表的東西似乎就是真理。看來,果戈理、托爾斯泰、契訶夫和柯羅連科的作品,使我們習慣於以一種近乎神聖的態度來看待俄羅斯出版物。不過,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日子終於到來了:斯特拉姆清楚地意識到,報紙在撒謊,普列特尼奧夫教授是遭人詆毀的。

然而,時過不久,普列特尼奧夫和克林姆林宮醫院的著名內科醫生列文就被捕了,並且承認自己害死了高爾基。

三個人望著斯特拉姆,他們的目光友好、親切、堅定。在這裡都是自己人。希沙科夫對斯特拉姆親如兄弟,承認他的研究工作具有重大意義。科夫琴科極為恭敬地仰望著他。巴季因的眼睛在說:「是啊,過去我以為你做的事情與我格格不入。但是我錯了。我沒有明白自己的錯誤。黨糾正了我的錯誤。」

科夫琴科打開一個紅色紙夾,把一封列印好的信遞給斯特拉姆。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他說,「必須告訴您,英國人和美國人的這個運動直接對法西斯匪幫有好處。看來,是第五縱隊的壞蛋們蓄意煽動的。」

這時,巴季因插話說:

「幹嗎要勸說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呢?他和我們大家一樣,有一顆俄羅斯蘇維埃愛國者的心。」

「當然,」希沙科夫說,「正是這樣。」

「誰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科夫琴科說。

「是的,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說。

最令人驚奇的是,不久前還對他不屑一顧、充滿懷疑的人,現在卻極為泰然地向他表示信任和友情。而他,儘管時刻記得這些人對他的殘酷,卻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們的友情。

正是這種友情和信任束縛了他的手腳,使他失去了力量。

假如有人朝他喊叫,沖他跺腳,動手打他,他也許會暴怒,渾身會充滿力量……

斯大林同他談過話。現在坐在他身旁的人都記得這件事。

然而,天哪,同事們要他簽名的這封信太可怕了,這涉及一些多麼可怕的事件啊。

他無法相信普列特尼奧夫教授和列文醫生是害死偉大作家的兇手。他母親來莫斯科時曾請列文醫生會過診,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也在他那裡治過病,他是個聰明、含蓄、溫和的人。什麼樣的惡魔才敢如此兇殘地詆毀這兩位醫生?

這些誹謗之詞充滿中世紀的愚昧。醫生是殺人犯!醫生們殺死了偉大的作家——俄國最後一位經典作家。這種血腥的誹謗對誰有利?巫婆的伎倆、宗教裁判所的篝火、處死異教徒、煙霧、臭氣、沸滾的焦油……所有這一切怎麼能跟列寧,跟社會主義建設和偉大的反法西斯戰爭聯繫在一起?

他開始讀信的第一頁。

希沙科夫問他:坐得是否舒適?光線暗不暗?要不要給他換把安樂椅?不,不,他坐得很舒適,非常感謝。

他慢慢讀著。一個個字擠進腦髓,但卻沒有被吸收,猶如蘋果上附著的沙粒。

他讀:「你們袒護像普列特尼奧夫和列文這樣玷污了醫生崇高稱號的不齒於人類的惡棍和敗類,實際上是為仇視人類的法西斯意識形態效勞。」

他又讀:「德國法西斯復活了中世紀巫婆的伎倆和屠殺猶太人的暴行,重新點燃了宗教裁判所的篝火,恢複了刑訊和拷問,蘇聯人民正面對面地與之搏鬥。」

天哪,簡直把人弄糊塗了。

他接著讀下去:「我國男兒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灑下的鮮血,標誌著與希特勒匪幫進行的這場戰爭的轉折點,而你們卻在違心地保護第五縱隊的嘍啰們……」

是的,是的,是這樣。「在我們國家,科學家受到人民的愛戴和國家的關懷,世界上任何別的國家都沒有這種情況。」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們談話不妨礙您吧?」

「不,不妨礙,瞧您說的。」斯特拉姆說。他心裡在想:「有些人真走運,他們總是開一句玩笑來搪塞別人,要麼是在別墅里,要麼是生了病,要麼……」

科夫琴科說:

「有人告訴我,約瑟夫·維薩里昂諾維奇知道這封信的事,並稱讚我國科學家的這一倡議。」

「所以,要有維克托·帕夫洛維奇的簽名……」巴季因說。

憂傷、憎惡一齊湧上他的心頭,他預感自己將要屈服。他感受到這個偉大國家的溫和的氣息,他沒有勇氣投入那冷酷的黑暗之中。沒有,今天他沒有這種勇氣,並不是恐懼阻止他,而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是疲憊,是順從。

人是非常奇怪的動物!他有放棄生存的勇氣,卻突然變得捨不得拒絕蜜糖餅乾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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