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51

第二天中午,諾維科夫從部隊巡視回來了。一路上汽車在被坦克履帶軋壞的道路上顛簸不止。結凍的道路坎坷不平,他感到腰部、背部和後腦勺隱隱作痛,彷彿一連幾晝夜不曾合眼的坦克手們的疲憊睏倦傳染了他。

汽車駛到司令部門口時,他仔細打量著站在台階上的人們。他看見葉尼婭站在格特馬諾夫身旁,正在朝著駛來的汽車張望。他彷彿被火燒了一下,剎那間喪失了理智,幾乎與痛苦具有同等效力的喜悅使他喘不過氣來。他猛地向前一衝,打算從行駛著的汽車裡跳下去。

然而坐在後排座位上的韋爾什科夫說:

「政委在和女醫生呼吸新鮮空氣呢,要是能給他家裡寄張照片就好了,也讓他老婆高興高興。」

諾維科夫走進司令部,從格特馬諾夫手中接過一封信,翻轉過來,認出是葉尼婭的筆跡,便隨手把它塞進了衣袋裡。

「好吧,我現在就把情況談一談。」他對格特馬諾夫說。

「怎麼不看信,不愛她了?」

「得了,我來得及看信。」

涅烏多布諾夫走進來,於是諾維科夫說道:「問題就在於官兵們疲勞過度。在戰鬥中一些人在坦克里打瞌睡。躺下去就起不來了。其中包括一些旅長,卡爾波夫還勉強支撐著,而別洛夫同我談著話就睡著了。他們已連續行軍四晝夜。一些駕駛員開著車就睡著了,由於過度勞累,吃不下東西。」

「彼得·帕夫洛維奇,你對局勢有什麼看法?」格特馬諾夫問道。

「德國人沒有進攻能力。他們不可能在我們的地段上發起反擊。他們的部隊在這裡所剩無幾,力量空虛。是弗列傑爾·皮克和菲克的部隊。」

他說話時手指卻觸摸著信封。他把信封放下一會兒,旋即又迅速將它抓在手裡,彷彿這封信會從他口袋裡溜走似的。

「現在明白了,事情很清楚。」格特馬諾夫說,「現在我把情況向你報告一下,我同少將兩人一直找到了最高領導,我同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 通了話,他答應不從我們地段上抽調航空兵。」

「他不直接指揮作戰。」諾維科夫說著,開始在口袋裡打開信封。

「這話該怎麼說呢?」格特馬諾夫說,「少將剛剛得到空軍司令部的證實:航空兵留下來掩護我們。」

「後勤部隊很快就會跟上來。」涅烏多布諾夫急匆匆地說,「道路不算太壞。主要是因為這是您的決定,中校同志。」

「他把我降為中校了,他很激動。」諾維科夫心想。

「是的,先生們。」格特馬諾夫說,「他讓步了,這樣我們就可以率先投入解放烏克蘭的戰鬥。我對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說,坦克手們包圍了指揮部,他們都夢想獲得烏克蘭坦克軍的稱號。」

聽了格特馬諾夫編造的謊言,諾維科夫大為惱火,氣呼呼地說:

「他們只夢想一件事,那就是能夠睡一會兒。要知道,他們已經整整四個晝夜沒合眼了。」

「這麼說,決定了,我們繼續向前挺進,彼得·帕夫洛維奇?」格特馬諾夫說。

諾維科夫將信封打開一半,把兩個指頭伸進信封里,摸了摸信紙。由於急於看到那熟悉的筆跡,他感到心裡隱隱作痛。

「我打算做出決定。」他說,「讓大家休息十個小時,哪怕是緩一口氣也好。」

「啊喲,」涅烏多布諾夫說,「在這十個小時之內,我們會錯過世上的一切的。」

「等一下,等一下,我們再分析一下吧。」格特馬諾夫說。這時他的面頰、耳朵、脖頸已開始微微發紅。

「就這麼辦,我已經分析過了。」諾維科夫微笑著說。

格特馬諾夫突然大發雷霆。

「是的,去他媽的……這叫什麼事兒——沒有睡夠!」他大聲叫道,「他們會有機會睡夠的!魔鬼不會要他們的命的。為了睡覺把整個部隊停留十個小時?我反對這種軟骨頭作風,彼得·帕得夫洛維奇!你一會兒阻止坦克軍進入突破口,一會兒又要安排大家睡覺!這正在變成一種惡劣的風氣!我要向方面軍軍事委員會報告。你領導的不是一個託兒所!」

「你等一下,別著急。」諾維科夫說,「要知道,在炮兵徹底摧毀敵人炮火之前,我曾阻止坦克部隊進入突破口,為了這件事,你親吻過我。你把這一點也寫進報告吧。」

「我為這件事親吻過你?」格特馬諾夫大為吃驚地說,「你簡直是在說夢話!」

接著他突然說道:

「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你作為一個純粹無產階級出身的人,卻總是處在異己分子的影響之下,這一點使我這個共產黨員感到不安。」

「原來是這樣。」諾維科夫聲音洪亮地說,「得了,明白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舒展一下肩膀,怒氣沖沖地說:

「是我在指揮坦克軍,我說怎麼辦就得怎麼辦。格特馬諾夫同志,您可以去告我,可以把我的事寫成小說,可以直接給斯大林本人寫信。」

他說罷便向隔壁房間走去。

諾維科夫把看過的信放在一旁,吹起了口哨。他從小就喜歡吹口哨。小時候他常常站在鄰居家的窗戶下面,吹口哨招呼同伴出來玩耍……大概他三十年沒有吹過這種口哨了,今天卻突然吹起來了……

後來他用好奇的目光望了望窗戶,不,天色還早,夜晚尚未來臨。後來他發瘋似的高興地說:謝謝,謝謝,為了這一切,謝謝啦!

後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倒下去死掉,但他並沒有跌倒。他在房間里踱了一會兒。後來他望了望在桌子上微微泛白的信封,他恍惚覺得那是一隻空心的皮套子,是毒蛇蛻下的皮,他用手在腰裡和胸前摸了摸,沒有摸到毒蛇。兇惡的爬蟲已鑽進他的身子,悄悄爬近他的心臟,用毒火刺痛著他的心。

後來他在窗前停下來,只見幾個司機正在朝著去上廁所的女通信兵瑪魯夏嬉笑。司令部的坦克駕駛員提著水桶從水井那邊走過來,幾隻麻雀在房東家牛欄門口的草垛上覓食。葉尼婭曾對他說,她最喜歡的鳥兒是麻雀……而他在燃燒,像一座燃燒著的房屋:房梁倒塌下來,天花板掉下來,餐具掉在地上,櫥櫃翻倒了,書籍、枕頭像鴿子似的在火星和濃煙之中上下翻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這一生將永遠懷著對你的感激之情,感謝你的純潔和高尚,但我可以剋制自己,過去的生活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無力毀壞和忘掉這種生活……請不要責怪我,這並不是因為我沒有過錯,而是因為無論是我,還是你,都不知道我錯在何處……原諒我吧,原諒吧,我在為我們兩人痛哭。」

她在痛哭!一種瘋狂的情緒湧上他心頭。臭氣熏天的可憐蟲!兇惡的毒蛇!他想抽打她的嘴巴,抽打她的眼睛,想用左輪手槍的手柄打斷這條母狗的鼻樑……

這太突然了,實在讓人受不了,忽然間,他發現自己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除了葉尼婭,世界上任何人、任何力量都無法幫助他。然而就是她,是她把他坑慘了。

於是他轉過臉來,面對著她所在的方向,她應該從那裡來看他。他說:

「葉尼婭,你這是同我開的什麼玩笑?葉尼婭,你聽見了吧,葉尼婭,你看我一眼吧,看看我成了什麼樣子。」

後來他又想,這是何必呢,他毫無希望地等了這麼多年,但她終於拿定了主意。要知道,她不是小孩子,既然拖了那麼多年,後來終於拿定了主意,那就應該理解她,因為她已拿定主意。

過了幾秒鐘,他又開始在仇恨中尋求解脫:「當然了,當我還是個代理少校,在尼科利斯克-烏蘇里斯克一帶的山丘中遊盪的時候,她當然不會願意嫁給我,直到我當了首長她才拿定主意,她想當將軍夫人,你們娘兒們都是一路貨。」他馬上又覺得這些想法太荒唐。不,不,要是這樣就好了。可是她畢竟離開了他,回到那個即將去科雷馬蹲勞改營的人身邊去了,這對她有什麼好處呢……像涅克拉索夫詩歌里寫的那些俄羅斯女人。她不愛我,而是愛他……不,她不是愛他,而是憐憫他,僅僅是憐憫而已。她不憐憫我嗎?現在我的遭遇最悲慘,盧布揚卡監獄裡的囚犯和所有勞改營的人,以及所有的部隊醫院裡被截去手腳的人統統加在一起,其遭遇也不及我悲慘。哪怕現在讓我進勞改營,我也毫不猶豫,那時她會選擇誰?選擇他!他們屬於同一類型的人,而我是異己分子,她曾經管我叫異己分子。當然了,哪怕是當上元帥,也終究是農民、礦工、沒有受過教育的人。我不懂她那令人討厭的繪畫……他懷著滿腔仇恨大聲問道:

「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他從褲子後兜里掏出左輪手槍,在手掌里掂量一下。

「我不是因為活不下去才自殺的,我是為了讓你一輩子遭受折磨,讓人受良心譴責。」

後來他把手槍收了起來。

「一個星期之後她就會把我忘掉的。」

自己也需要忘卻,不要再去回憶,不要再回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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