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9

德國戰俘從一座兩層樓房的地下室里抬出一些蘇聯人的屍體。蓋世太保的戰地管理局原來就設在這座樓房的地下室里。

儘管天氣很冷,但幾名婦女和一些老頭、男孩卻站在地下室出口處的哨兵身邊,觀看德國人把一具具屍體擺放在凍結的土地上。

大部分德國人表情淡漠,他們步履緩慢,溫順地呼吸著屍體的腐味。

他們中間有一個穿著軍官大衣的年輕人,他用一塊臟手帕纏著鼻子和嘴巴,有時像馬似的急劇晃動腦袋,彷彿有一群馬蠅騷擾著馬頭。他兩眼流露出極度的痛苦,看樣子幾乎要發瘋。

戰俘們把擔架放在地上。在卸下屍體之前,他們總要站在旁邊躊躇一番,因為一些屍體的手腳與身子分了家。他們要弄清楚這些肢體屬於哪具死屍,才能將它們與所屬的屍體放在一起。死者大部分都半裸著身子,有的穿著內衣,有的穿著軍褲。有一個死者全身一絲不掛,張著嘴做呼喊狀,凹陷的肚子與脊柱連在一起,生殖器部位長著淺棕色的茸毛,兩腿細細的,瘦骨嶙峋。

這些屍體的嘴巴和眼窩都變成了黑洞洞的窟窿。真難以想像,它們不久前還是有名有姓有住所的活人,不久前還說過:「親愛的,我的心肝,快親親我,當心別把我忘了。」還夢想喝一杯啤酒,抽自卷的紙煙。

大概,只有那個用手帕裹著嘴的軍官察覺到了這一點。

然而,偏偏是他最讓站在地下室門口的婦女們氣惱。她們密切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對其他的戰俘卻不大留意,儘管他們中間有兩個人的大衣上帶著黨衛軍徽章的明顯痕迹。

「啊,你倒會扭頭!」一個矮胖女人拉著孩子的手,緊盯著那軍官嘟噥著。

穿軍官大衣的德國人察覺到這個俄國女人注視著他,察覺到她那難以擺脫的遲鈍目光透露的壓力。仇恨一旦流露出來,便會尋找自己的發泄對象,並且一定會找到它,猶如停留在森林上空的雷雨雲中的雷電要找到一個著力點,盲目地選擇一段樹榦將其化為灰燼。

一個矮個子士兵與穿軍官大衣的德國人同抬一副擔架。那士兵脖子上圍著一條方格毛巾,兩腿上用電話線纏著幾塊麻袋片。

由於默默地站在地下室出口處的人們目光兇狠,德國人走進黑暗的地下室反倒感到輕鬆起來。他們不急於走出地下室,他們寧可躲在黑暗惡臭的地下室里,也不願享受外面的空氣和白晝的亮光。

每當德國人抬著空擔架向地下室走去時,觀望的人群中就傳來他們熟悉的俄國罵人話。

俘虜們並沒有加快腳步,緩緩地朝地下室走去。他們本能地感覺到,只要他們一做出匆忙的動作,那群人就會立刻朝他們撲過來。

穿軍官大衣的德國人突然尖叫一聲,哨兵不滿地說:

「小孩兒,你幹嗎要扔石頭,要是把他打壞了,你來替德國鬼子抬擔架呀?」

幾個士兵在地下室里議論道:

「暫時是上尉一個人倒霉。」

「你發現那個娘兒們了吧,她一直在盯著他。」

不知誰在黑暗的地下室深處說:

「上尉,這次您最好留在地下室里,他們是先整治您,最後整治我們。」

那軍官無精打采地嘟噥道:

「不,不,用不著躲藏,這是最後的審判。」他又對自己的搭檔說,「走吧,走吧,走吧。」

軍官和他的搭檔依次從地下室里走出來,由於抬的屍體較輕,他們的步速比其他人快一些。他們抬的是一個少女的屍體。死者蜷縮著身子,屍體已經乾枯,只有蓬亂的淺色頭髮還保持著可愛的淡黃色光澤,披散在那張猶如死鳥一般的陰森可怖的深棕色面孔周圍。人群發出輕輕的驚叫。

那個矮胖女人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猶如一把閃光的鋼刀劃破寒冷的天空。

「孩子,孩子!我的寶貝孩子啊!」

那女人對別人的孩子的呼喊聲震撼著人們的心。她用手撫平還保持著燙髮痕迹的女屍的頭髮,端詳著那張嘴角歪斜的獃滯的臉。望著這張可怕的面孔,她同時看見了(只有母親才看得見)那張從襁褓中向她微笑的活潑可愛的臉。

那女人站起身來,向德國軍官跨了一步。大家全都注意到她的舉動。只見她兩眼逼視著那軍官,同時在地上尋找一塊沒有同其他磚塊凍在一起的磚頭。她那隻因繁重的勞動和冰水、開水、鹼水損傷而變了形的患病的手,在尋找一塊可以從凍結的土地上拿起的磚頭。

哨兵感覺到即將發生的事不可避免,已無法阻攔那女人的舉動,因為她比他和他的衝鋒槍更強大。德國人也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孩子們用貪婪的目光急切地打量著她。

此時,除了那個用手帕裹著嘴的德國軍官的面孔,矮胖女人什麼也看不見了。她不知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渾身充滿了一種可以征服周圍一切的力量,她自己也處在這種力量的控制之下。她從自己棉襖口袋裡摸出一片麵包(這麵包是一位紅軍戰士頭天晚上送給她的),遞給那個德國軍官,說:

「給,收下吧,快拿著吃吧。」

後來,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此事是怎麼發生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在遭受屈辱、孤立無援、氣憤難言的痛苦時刻,她極度傷心,睡不著覺。她一生中遭受的屈辱太多了。女鄰居誣衊她偷了一小瓶素油,為此,她同女鄰居打了一架;她向政府反映問題,區蘇維埃主席不願聽她訴說鄰里糾紛,把她從辦公室里趕了出來;兒子結婚之後,就逼她搬到外面去住,懷有身孕的兒媳罵她是老娼婦。她忍受著痛苦和屈辱。這天夜裡她躺在床上,不知為什麼心緒不佳,氣呼呼的,回想起這個嚴冬的早晨發生的一切,她心想:「我過去是傻瓜,現在仍然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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