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8

方面軍政治部第七處首席軍事翻譯米哈伊洛夫中校,陪同被俘的德國元帥前往第六十四集團軍司令部。

保盧斯從地下室里走出來,蘇軍官兵們用好奇的目光匆匆打量著他,品評著他那件從肩部至腰際鑲著一塊綠色皮革的元帥大衣和那頂灰色兔皮帽子。他沒有理會那些看熱鬧的蘇軍官兵,而是昂首闊步地向等待著他的蘇軍司令部的一輛越野汽車走去,眼睛朝斯大林格勒的廢墟上方望著。

米哈伊洛夫在戰前經常出席外交招待會,同保盧斯在一起,他舉止得體,不卑不亢,保持著冷靜的謙恭態度。

米哈伊洛夫坐在保盧斯身旁,注視著他的表情,等待元帥打破沉默。米哈伊洛夫參加過對一些將軍的預審,他發覺保盧斯的舉止與他們大不相同。

第六集團軍參謀長語氣遲緩,他懶洋洋地說,是羅馬尼亞人和義大利人導致了這場慘敗。長著鷹鉤鼻子的濟克斯特·馮·阿爾尼姆中將神色憂鬱地搖動胸前叮叮作響的獎章補充道:

「不僅是加里巴利季和他的第六集團軍,而且還有俄羅斯的嚴寒,缺乏糧食和彈藥。」

頭髮花白的坦克軍軍長施列麥爾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要求保存好他的皮箱。他曾因五次負傷而獲得騎士鐵十字勳章和獎章。於是,將軍們立刻說起話來。衛生部長里納爾多將軍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坦克師師長路德維希上校神色憂鬱,臉上帶著難看的馬刀傷疤。保盧斯的副官亞當斯上校丟失了梳妝盒,顯得特別激動,他兩手一攤,搖了搖頭,豹皮帽子的護耳隨之擺動著,像一條從水裡爬出來的純種狗。

他們又變成了人,但卻流露出人的惡劣本性。

米哈伊洛夫吩咐穿著漂亮的白色短皮襖的汽車司機開慢一些,司機低聲答道:

「是,中校同志。」

他在想著,等戰爭結束了,回到家裡,他要向司機同伴們好好談談保盧斯,那時他要神吹一番:「想當初保盧斯元帥乘坐我的車……」此外,他還想在駕駛汽車方面露出點兒特技,讓保盧斯認為:「瞧人家蘇聯司機,顯然是一級駕駛技術。」

在前線戰士們看來,俄國人和德國人密集地混雜在一起簡直不可思議。一隊隊歡樂的自動槍槍手搜索著地下室,鑽進自來水管道檢查孔里,把德國人驅趕到寒冷的地面上來。

在荒廢的廣場上、街道上,自動槍槍手們推推搡搡,不時地喊叫著,把德國部隊重新進行編組,把不同戰鬥專業的士兵編成行軍縱隊。

德國人小心翼翼地回頭打量著一雙雙緊握武器的手,慢吞吞地走著,盡量避免摔跤。他們做出一副馴服恭順的樣子,不僅僅是懼怕俄國人輕易勾動自動槍的扳機。勝利者的威嚴像催眠術似的令人苦惱,迫使他們俯首聽命。

保盧斯元帥乘坐的汽車向南行駛,而俘虜們迎著他的汽車走過來。此時,高音喇叭播送著:

昨日里我出發前去遠征,

心上人在門口揮動頭巾……

兩個士兵抬著一名傷兵走過來,那傷兵用沒有血色的臟乎乎的雙手摟著他們的脖頸,兩名士兵的腦袋靠得很近,腦袋之間露出一張死人一般慘白的臉,只有那雙眼睛閃爍著熱烈的光芒。

四名士兵用毯子抬著一個傷員吃力地從地下室里走出來。

雪地里擺放著一堆堆青灰色的武器,彷彿打穀場上堆起的草垛。

禮炮響了,一名紅軍戰士的屍體緩緩放進墓穴。從部隊醫院的地下室里抬過來的德國人的屍體也橫七豎八地躺在墓穴旁邊。戴著高高的白色軍帽和黑色軍帽的羅馬尼亞士兵邊走邊哈哈大笑,他們不停地揮手嘲笑那些德國人,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

俘虜們被驅趕著從皮托姆尼克、皇后河方向和技術人員之家走過來。他們的步態有些特別,只有失去自由的人和動物才這樣走路。一些負了輕傷和凍傷的人拄著木棍和燒焦的木板條。俘虜的隊伍不停地行進著。看上去他們全都面色鐵青,目光獃滯,臉上帶著痛苦和憂傷的表情。

真是怪事!他們中間竟有那麼多身材矮小、大鼻子、窄腦門、生著滑稽可笑的豁嘴的人。竟有那麼多皮膚黝黑的亞利安人,竟有那麼多生著滿臉粉刺、膿包和雀斑的人。

這些面貌醜陋、身體虛弱的人慢吞吞地走著。他們也是母親的嬌兒,深得母親鍾愛。那些長著肥胖的下巴、高傲的嘴巴,頭髮淺黃,麵皮白凈,挺著堅實胸膛的惡人和民族彷彿消失了。

說來奇怪,這群由母親生養的醜陋的人們,與1941年秋天被德寇用樹枝和木棍趕往西部集中營的,一群群悲慘而不幸的、俄羅斯母親的兒子們的模樣竟兄弟般的相似。倉庫和地下室那邊偶爾傳來手槍的射擊聲。這群向冰封的伏爾加河緩緩移動的俘虜們,全都明白那砰砰的槍聲意味著什麼。

米哈伊洛夫不時打量坐在他身旁的德國元帥。司機朝反光鏡里望著。米哈伊洛夫看得見保盧斯瘦長的面頰,司機看得見他的額頭、眼睛以及為保持沉默而緊閉的嘴唇。

他們乘坐的汽車從一些尾部朝天的火炮和一些前部畫著十字標誌的坦克旁邊駛過,從一些防水蒙布迎風作響的載重汽車以及裝甲運輸車、自行火炮旁邊駛過。

第六集團軍的鋼鐵軀體和肌肉被凍在了雪地里。人群在旁邊緩緩移動著,彷彿他們也要停下來,靜止不動,聽任嚴寒將他們凍在雪地里。

無論是米哈伊洛夫、司機,還是那個押解員,他們都以為保盧斯會開口說話,會轉過身來向他的士兵們打招呼。但他卻沉默著,不知他的眼睛望著何處,也不知這雙眼睛會對他的心靈產生什麼影響。

莫非保盧斯害怕他的士兵們看見他?也許他希望他們看見他?保盧斯突然用德語問米哈伊洛夫:

「請問馬合煙是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使米哈伊洛夫感到意外,他不明白保盧斯在想些什麼。德國元帥此時擔憂的是每天能否喝到熱湯,能否睡暖和,有沒有煙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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