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6

這天夜裡,人們從扎沃爾日耶鎮看見,各種顏色的信號彈照亮了斯大林格勒上空。德軍部隊被迫投降了。

於是人們當夜便從扎沃爾日耶鎮出發,步行前往斯大林格勒。一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說留守在斯大林格勒的居民近日來遭受了殘酷的飢餓,聞訊趕來的軍官們、士兵們、伏爾加河區艦隊的水兵們都隨身帶著麵包和罐頭。有些人還帶著伏特加酒和手風琴。

可是說來奇怪,這些於當夜首批趕到斯大林格勒的沒有帶武器的士兵,在向城市的捍衛者分發麵包時,在擁抱和親吻他們時,卻顯得很悲傷,既沒有人歡笑,也沒有人歌唱。

1943年2月2日早晨,大霧瀰漫。伏爾加河上,未結冰的水面和冰窟窿冒著寒氣。太陽在駝色的草原上冉冉升起。無論是在炎熱的八月,還是在寒風凜冽的冬季,這裡的草原都同樣呈現一派陰沉、冷峻的景象。一團團干雪在遼闊而平坦的原野上飛馳盤旋,像乳白色的車輪似的飛快旋轉,有時忽然間失去了毅力似的,慢慢沉落下來。東風吹過之處,便留下自己的足跡:吱吱作響的帶刺兒的灌木叢戴上了雪的衣領,溝壑的斜坡上留下凝滯的波紋,有的地方露出灰褐色的土地,有的地方鼓起高低不平的雪墩……

從斯大林格勒的陡岸上望去,只見人們紛紛從結冰的伏爾加河對岸走來,彷彿從濃霧籠罩的草原上走出來,滿身都帶著嚴寒風雪的痕迹。

其實在斯大林格勒並沒有他們的任務,上級也沒有派他們前來。這裡的戰爭已經結束。他們是自動自發走過來的,他們中間有蘇軍戰士、築路工人、帕霍沃鎮的麵包師、參謀人員、馭手、炮兵、軍用縫紉車間的裁縫、修理廠的電工和機械師。和他們一起走過伏爾加河,爬上陡岸的還有一些纏著頭巾的老人、穿著士兵棉褲的村婦,男孩和女孩們拉著滿載包袱和枕頭的小雪橇。

城裡的情形卻令人納悶。不斷傳來汽車喇叭聲、拖拉機發動機的轟隆聲,帶著手風琴的人們嘰嘰喳喳地走過,跳舞的人們在雪地上踏著舞步,他們的氈靴漸漸把雪踏實,紅軍戰士們不時地歡叫、哈哈大笑。但城市卻沒有因此而活躍起來,它彷彿一座死城。

幾個月前,斯大林格勒地區便停止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城內的學校、工廠、婦女服裝店、業餘歌舞團、警察局、託兒所、電影院都已不復存在……

在籠罩城市各街區的熊熊大火中,出現了一個新的城市:戰爭中的斯大林格勒。它的街道和廣場有著獨特的布局,它的地下有著獨特的建築模式,它的街道有著獨特交通規則,它有獨特的商業網,有自己的工廠車間,有自己的手工業工人,有自己的公墓、酒宴和音樂會。

每個時代都有聞名世界的城市。它是時代的靈魂,表達著時代的意志。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人類的一個時代。斯大林格勒一度成為這個時代聞名世界的城市。它表達著人類的思想和情感。各類工廠、轉輪印刷機和整行鑄字排版機都在為它工作,議會的領袖們為了它而登上講台。但是,當成千上萬的人從草原擁向斯大林格勒,荒無人煙的街道重新擠滿人群,響起第一批汽車的吵鬧聲時,這座聞名世界的戰爭之城便獲得了新生。

這天,各家報紙都報道了德軍投降的詳情,歐洲人、美洲人、印度人已經得知保盧斯元帥走出地下室時的窘態,得知在舒米洛夫將軍的第六十四集團軍司令部對德國將軍們進行初審的情形以及保盧斯的參謀長施密特的穿戴。這一時刻,世界大戰的都城已不復存在。希特勒、羅斯福、丘吉爾開始把眼睛轉向別處,尋找世界軍事局勢緊張的新的中心。斯大林用手指敲著桌子問總參謀長,將駐紮在斯大林格勒的部隊從後方(此時的斯大林格勒已成為後方)調往新的集結地區,所需要的交通工具是否有保障。儘管這裡還充滿戰將、巷戰能手,還充滿武器,保存著由交通壕構成的活的作戰地圖,但這座聞名世界的戰爭之城已不復存在。這座城市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此時的雅典和羅馬都過著這樣的生活。歷史學家、博物館的解說員、教師和那些總是感到寂寞的中學生們,已在無形中成了它的主人。

一座新的城市誕生了。這是一座勞動的城市,也是一座生機蓬勃的城市,這裡有工廠、學校、產院、警察局、歌劇院和監獄。

道路上覆蓋著薄薄一層雪。人們曾沿著這些道路往發射陣地上運送炮彈和麵包,運送機槍和裝著米粥的熱水瓶,狙擊手、觀測哨、截聽員曾沿著這些彎彎曲曲、錯綜複雜的小道走向自己秘密的石頭窩棚。

道路上覆蓋著薄薄一層雪。通信兵曾沿著這些道路從連隊跑向營部。這些道路從巴秋克師通往巴內伊峽谷、肉聯加工廠和自來水廠。

道路上覆蓋著薄薄一層雪。這座偉大城市的居民們曾沿著這些道路去借煙葉,去同事的命名日酒宴上喝二百克酒,去地下室的澡堂里洗澡,去玩牌,去嘗嘗鄰居家的酸白菜;人們沿著這些道路去看望某個熟悉的瑪尼婭,去看望某個熟悉的薇拉,沿著這些道路去找鐘錶匠、打火機修理工,去找裁縫、手風琴師、庫房管理員。

成群結隊的人在開闢新的道路。他們既沒有靠近房屋的廢墟,也沒有彎彎曲曲地繞行。

初雪覆蓋了如羅網般縱橫交錯的戰時小路。在這被雪覆蓋的上百萬公里長的小道上,沒有出現一個新的足印。

第二場雪很快就覆蓋了初雪,積雪下的道路漸漸模糊,最終失去了自己的輪廓,消失不見……

這座聞名世界的城市的老住戶都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幸福和失落之感。那些參加過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人們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憂傷情緒。

城市變得空曠無人。集團軍司令員、步兵師的師長們,老民兵波利亞科夫、衝鋒槍手格盧什科夫,全都有這種空曠之感。這種感覺似乎不合情理,大血戰勝利結束了,他們也都活了下來,難道應該為此感到難過嗎?

但他們確有這樣的感覺。在司令員的桌子上,黃色皮套里的電話機沉默著;機槍的套子上蒙了一層雪;炮隊鏡和戰鬥瞭望孔發出耀眼的光輝;用手摸髒了的磨破的平面圖和地圖從圖板上揭下來,放進圖囊,又從一些圖囊里掏出來,裝進排長、連長、營長的皮箱和什物袋……成群結隊的人在那些死寂的房屋之間走著,擁抱著,高喊烏拉……人們在相互打量著。「同伴們的樣子真氣派,了不起,樸實而且可愛,瞧瞧我們的穿戴,棉襖,護耳棉帽,你們的穿戴和我們一模一樣。我們的任務完成了,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我們完成的是什麼樣的任務啊。我們舉起了世界上最沉重的重物,以事實壓倒了謊言,不信你過來試一試嘛……那些都是童話故事,而這一切可不是在童話里。」

原來他們是同鄉。一部分人來自庫泊羅山溝,一部分人來自巴內伊峽谷,一部分人來自自來水廠附近,一部分人來自紅十月工廠,還有一部分人來自馬馬耶夫崗。這時,居民們向他們走過來,這些居民有的住在市中心,有的住在皇后河畔,有的住在碼頭區,有的住在石油供應站的斜坡附近……他們既是主人又是客人,他們彼此祝賀勝利,寒風呼嘯,發出吹打舊鐵皮的響聲,有時他們對空鳴槍,有時扔一枚手榴彈。他們認識時彼此拍打著對方的脊背,有時他們熱烈擁抱,用冰冷的嘴唇接吻,然後又感到不好意思,快活地叫罵著……他們彷彿是從地下冒出來的,有鉗工、車工、農民、木工、挖土工人,他們打退了敵人,把夾雜著石頭、鐵塊的土地翻耕了一遍。

世界名城與其他城市的不同之處,不僅僅在於人們感覺到它同全世界的工廠和田野的千絲萬縷的聯繫。

世界名城的特色在於它有自己的靈魂。

戰爭之城斯大林格勒也有自己的靈魂。它的靈魂便是自由。

反法西斯戰爭的首府變成了一片沉寂而又寒冷的廢墟,戰前的工業和港口城市、州蘇維埃所在地變成了一片瓦礫。

十年之後,成千上萬的囚犯在這裡修築了大壩,修建了世界上最大的水電站之一——國家水電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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