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4

牢房裡的床全都空著,同屋的犯人也許被押到別處去了,也許正在受審。

他躺在那裡,遍體鱗傷,腰部疼痛難忍,似乎腰子被打掉了,他難以自制地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在生命即將毀滅的痛苦時刻,他才明白了妻子的愛情的力量。妻子啊!他被那些鋼鐵般的腳踐踏得奄奄一息。他渾身布滿痰跡。只有她感到他是可寶貴的,她會給他洗腳,給他梳平蓬亂的頭髮,她望著他那雙無精打採的眼睛。人們越是傷害他的心靈,世人越是覺得他醜惡、卑鄙,她就越覺得他寶貴。她奔跑著追趕囚車,在庫茲涅茨橋大街排隊等候探望他。她站在勞改營的圍牆外面,她極想給他送幾塊水果糖,送點蔥頭。她在煤油爐上給他烙餅,為了見他一面,哪怕是半個小時,她寧可花費幾年時間……

不是同你睡過的隨便哪個女人,而是妻子。

由於錐心刺骨的絕望,他居然想讓別人也感到絕望。

他打算在信中寫這麼幾句話:「得到這個消息你會感到高興,不是因為我遭到了鎮壓,而是因為你及早地離開了我,你會感謝自己田鼠一般的本能,是這種本能提醒你及早離開了沉船……我孑然一身……」

偵查員桌子上的電話機在他眼前閃了一下……那個健壯的公牛曾毆打他的兩側,打他的肋骨……大尉在拉起窗帘,在關燈……公文紙不時地沙沙作響,聽著這種沙沙聲,他昏昏欲睡。

忽然,一把燒紅的彎曲的錐子刺進他的顱骨,大概腦漿被燒糊了,發出一股刺鼻的臭味。葉尼婭出賣了他!

像大理石那樣富有光彩!像大理石那樣富有光彩!這句話是那天早晨對他說的,那是在茲納緬卡,在共和國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的辦公室里……那人留著尖尖的鬍子,戴一副閃閃發光的夾鼻眼鏡,他讀完克雷莫夫的文章,親切地低聲對他說了那句話。克雷莫夫記得,那天夜裡,他對葉尼婭說,黨中央把他調出共產國際,委派他到政治出版社去編輯一批小冊子。「看來當年他也算得上一個人物。」那天夜裡,他對葉尼婭說,托洛茨基讀完他那篇題為「革命與改良——中國與印度」的文章,稱讚說:「像大理石那樣富有光彩。」

這句話是托洛茨基單獨對他說的,當時沒有旁人在場,此後他沒有對任何人提到過這句話,只有葉尼婭知道此事。看來偵查員是聽她說的。她告發了他。

他雖然七十個小時沒睡覺,但他不覺得睏倦,他已經睡足了。她是被迫的嗎?不,反正都一樣。同志們,米哈伊爾·西多羅維奇,我死了!我被害死了。我不是死於手槍子彈,不是死於拳打腳踢,不是死於失眠。是葉尼婭把我害死的。我招供,我什麼都承認,只有一個條件:請您確認,是她告發了我。

他從床上爬下來,開始用拳頭敲門,哨兵立刻向監視孔里察看。他向哨兵喊道:

「快帶我去見偵查員,我全都簽字。」

值班員走過來,說道:

「別吵了,您可以在提審時招供。」

他不願獨自留在牢房。他覺得挨打和失去知覺好受些,輕鬆些。既然醫生允許……

他覺得精神上的痛苦無法忍受的,眼看他的頭腦就要爆裂,數千隻碎片就要刺入他的心臟、喉嚨、眼睛,他一瘸一拐地向床鋪走去。這時他明白了:葉尼婭不會告發他!他咳嗽起來,全身顫抖……

「原諒我吧,原諒我。我命中注定不能同你共享幸福生活,這事怪我,不怪你。」

此刻,一種奇妙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也許這是自從捷爾任斯基的皮靴踏進這座大樓以來,關押在這裡的人頭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

他醒了。留著貝多芬式的蓬亂頭髮的卡采涅林博根笨重地在他對面坐下來。

克雷莫夫朝他笑了笑,鄰床皺了皺低矮肥胖的額頭。克雷莫夫明白,卡采涅林博根把他的微笑當成了發瘋的表現。

「看得出,您被打得很厲害。」卡采涅林博根指了指克雷莫夫帶血的軍便服說。

「是的,打得很厲害。」克雷莫夫歪著嘴答,「您怎麼樣?」

「在醫院裡歇了幾天。兩個臨床都走了——德雷林又被特別會議加了十年刑,這樣一來,他就要服三十年刑了。博戈列耶夫被關到另一個牢房去了。」

「嗯……」克雷莫夫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出來嘛。」

「我想,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克雷莫夫說,「國家安全委員會將會秘密收集人們的各種優點,收集每一句好話。特務們將通過電話竊聽、郵檢和公開談話來收集各種與信念、忠誠和善良有關的言論,把這些言論密報盧布揚卡安全總部,彙集成專案材料。只收集美好的東西!到那時,這裡的一切都是為了強化人的信念,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摧毀它。我鋪設了第一塊基石……我相信我已經戰勝了,不管那些誣告、謊言,我相信,相信……」

卡采涅林博根心不在焉地聽著,然後說:

「您說的全對,將來會這樣。只是需要補充一句:到了那時,他們收集了這種光輝燦爛的專案材料,照樣會把您弄到這座大樓里來,照樣會槍斃您。」

他用探詢的目光打量克雷莫夫一眼,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克雷莫夫那張土黃色的臉、那雙浮腫而且下陷的眼睛以及帶著黑色血跡的下巴為何帶著幸福而平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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