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1

葉尼婭走後,斯特拉姆家裡充滿了憂傷。

斯特拉姆常常在寫字檯前一連坐好幾個小時,一連好幾天不出家門。他心中產生了新的恐懼,彷彿在街上會遇見那些極為討厭的、敵視他的人,會看見他們殘酷無情的眼神。

電話鈴完全沉默了,縱然每隔兩三天響一次,那也不是打給他的。柳德米拉說:

「這是找娜佳的。」

果然不錯,打電話的人請娜佳接電話。

斯特拉姆漸漸明白了他的事情的嚴重性。在最初幾天,他甚至有一種輕鬆之感,因為他安靜地坐在家裡,周圍擺著他心愛的書,周圍沒有那些帶敵意的陰沉的臉。

然而,家庭的寧靜很快就使他感到壓抑,這種寧靜不僅燃起他的憂傷,而且使他惶惑不安。實驗室里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工作進展如何?馬爾科夫在做什麼?一想到實驗室里正需要他,他卻坐在家裡,他就不安。但是一旦想到實驗室里沒有他工作照常進行,他又感到無法忍受,不禁產生一種對立情緒。

柳德米拉在街上遇見了疏散時的女友斯托伊尼科娃。斯托伊尼科娃在科學院機關工作,她向柳德米拉詳細講述了那次學術委員會會議的情況,因為那次會議從頭至尾都是由她作的速記記錄。

重要的是索科洛夫沒有發言!儘管希沙科夫對他說:「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您同斯特拉姆共事多年,我們想聽聽您的意見。」但他沒有發言。索科洛夫推說他夜間心臟病發作了,說話很困難。

斯特拉姆對此感到奇怪,但他並沒有因這個消息欣喜。

馬爾科夫代表實驗室發了言。他的發言比別人有分寸,沒有從政治上指責斯特拉姆,主要是批評他的脾氣太壞,甚至還提到了他的才華。

「他不得不發言,他是黨員,無法推辭。」斯特拉姆說,「不能責怪他。」

但大部分發言的調門兒都高得可怕。科夫琴科在發言中影射斯特拉姆是無賴、騙子。他說:「這位斯特拉姆拒不出席會議,完全是目無法紀,我們要用另一種語言同他談話,大概他正期待我們這麼做。」

曾經把斯特拉姆的工作與列別傑夫的工作相提並論的那位頭髮花白的普拉索洛夫發言說:「有那麼一些人圍繞斯特拉姆的有爭議的抽象理論大做文章,簡直下流。」

物理學博士古列維奇的發言很糟糕。他承認自己對斯特拉姆的研究工作評價過高,犯了重大錯誤。他暗示斯特拉姆具有民族的狹隘和偏執。他說,政治上頭腦不清醒的人,在科學上頭腦必然也不清醒。

斯韋欽稱斯特拉姆是「可敬的老兄」。並且援引了斯特拉姆說過的一段話——沒有「美國的」物理學、「德國的」物理學、「蘇聯的」物理學,物理學是共同的。

「我說過這話。」斯特拉姆說,「但是要知道,在會議上援引私下交談中所說的話,這純屬告密。」

斯特拉姆感到吃驚的是,皮緬諾夫竟在會上發了言。早已同研究所失去聯繫的他,在這裡是無人需要的人。他在會上承認了錯誤,後悔不該過分重視斯特拉姆的研究,沒有看到他研究中的缺點。這一點非常令人吃驚。皮緬諾夫曾說過,斯特拉姆的工作使他產生一種神聖的感覺,他曾經為促進這項工作的實施感到幸福。

希沙科夫簡單說了幾句。然後所黨委書記拉姆斯科夫把決議交付會議表決。這個決議毫不留情,要求所委會把腐化墮落分子從健康的集體中清除出去。特別令人生氣的是,決議對斯特拉姆的學術成就居然隻字未提。

「不管怎麼說,索科洛夫的表現是絕對正派的。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為什麼不露面了呢?難道索科洛夫就這麼害怕?」柳德米拉說。

斯特拉姆不發一言。

的確奇怪!儘管他沒有基督教徒的寬容大度,但他卻對誰也不氣惱。他沒有生希沙科夫的氣,也沒有生皮緬諾夫的氣。對斯韋欽、古列維奇和科夫琴科,他也不懷恨。只有一個人使他感到心情沉重,怒不可遏,甚至一想到他,斯特拉姆就感到渾身發熱,呼吸困難。這個人就是索科洛夫,彷彿斯特拉姆遭受的一切殘酷的、不公正的待遇,全是索科洛夫引起的。這個可惡的索科洛夫,他怎麼能禁止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同斯特拉姆見面呢!這種做法多麼怯懦,多麼殘酷,多麼下流,多麼卑鄙!

但他卻不願承認,不但想到索科洛夫與他作對時他感到氣憤,而且暗中感覺自己對不起索科洛夫時他也感到氣惱。

如今柳德米拉經常談論一些生活瑣事:

多餘的住房面積,申請住房補貼,食品供應卡,上新的食品店登記註冊,辦理新季度的定額供應卡,身份證過期了,更換身份證時必須提交工作單位的證明信,這一切使得柳德米拉日夜不安。生活費用哪裡來呢?

以前斯特拉姆總是神氣十足地開玩笑說:「我要研究一下居家過日子的理論問題,我要為自己建造一所茅屋實驗室。」

然而現在看來這話並不可笑。他作為科學院的通訊院士,領取的生活費勉強支付房費、別墅費和水電費。他感到孤獨,精神頗為壓抑。

總得活下去吧!

到大學教書這條路看來是給堵死了——政治上不幹凈的人不能同青年們打交道。

那麼他該往何處去?

他在科學界的顯赫地位,妨礙他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人事部門的幹部一聽他的名字便會驚叫起來,誰也不願錄用一個科學博士去當技術編輯或者物理老師。

想到就業無望,生活貧困,受人支配,忍氣吞聲,他愈加感到無法忍受,有時他心想:「乾脆快點讓我去坐牢得了。」

可是柳德米拉和娜佳怎麼辦,她們母女還得生活啊!

哪裡還有什麼別墅的草莓!別墅肯定是要沒收的,因為五月份就該辦理延期租賃的手續了。別墅不是科學院的,而是屬於機關部門的。可他開始沒當一回事,錯過了交納租金的時間,他原本打算把過去的租金一次付清,同時交納上半年的預付金。然而一個月前在他看來不值一談的款額,現在卻使他感到恐懼。

到哪兒去弄錢呢?娜佳需要買一件大衣。

去借錢?然而沒有還債的希望是不能借錢的。

去變賣東西?可是戰爭期間誰願意買瓷器和鋼琴呢?再說也捨不得賣,柳德米拉喜歡她那些收藏品,就是現在托利亞不在了,她有時也拿出來欣賞一番。

他時常在想,他要到兵役局去,放棄科學院給他的免服兵役的權利,要求上前線去當一名紅軍戰士。

想到這裡,他就平靜下來。

可是後來他又恐慌起來,一些折磨人的念頭使他心神不寧。他走了,柳德米拉和娜佳怎麼生活?去當教師?出租一個房間?房管所和警察局會立刻干涉,夜間搜查、罰款、記過。

在人們心目中,房管員、地段治安民警、區房管處的視察員、幹部處的女秘書,現在都成了神通廣大、威嚴而又英明的人物。

生活失去依靠的人,會覺得坐在票證管理局裡的那個小丫頭強大無比。這一整天斯特拉姆都處在恐懼之中,孤立無援,猶豫不決。但他的這些感覺在變化。這一晝夜,他一會兒害怕這個,一會兒思念那個。早晨,窗外寒氣逼人,天色昏暗,薄霧茫茫,他離開溫暖的被窩,感到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向他襲來,他往往像孩子似的孤立無助,他想鑽進被窩,將身子蜷成一團,微微眯起眼睛,屏住呼吸。

上午他心裡惦念著工作,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著他,他很想到研究所去一趟。此時他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人,愚蠢而且平庸。

彷彿國家在一怒之下不僅能夠剝奪他的自由、安寧,而且能夠剝奪他的智慧、才能和自信,能夠把他變成一個消沉、遲鈍、鬱鬱寡歡的庸人。

午飯前,他往往精神好一些,心情有所改善。可是一吃過午飯,他便憂傷起來,心裡空落落的,寂寞煩悶,鬱鬱寡歡。

暮色漸濃,他開始感到恐懼。現在,他像在森林中遇上暮色降臨的石器時代的野人一樣懼怕黑暗。恐怖在加劇、變濃……他回憶往事,浮想聯翩。無法迴避的殘酷的死神從窗外黑暗的夜色中望著他。街上馬上就要傳來汽車聲,馬上就會有人按門鈴,房間里馬上就會響起吱吱嘎嘎的皮靴聲,無處躲藏。就在這時,一股兇狠而歡快的淡漠情緒突然襲上他心頭!

斯特拉姆對柳德米拉說:

「在沙皇時代,那些貴族反叛者倒也快活。失寵的時候,就坐上四輪馬車,駛出京城,直奔平薩省的領地!在那裡打獵,享受鄉村的快樂,那裡有鄰居,有花園,在那裡寫回憶錄。可你們呢,伏爾泰主義者先生們,請嘗試一下吧:發給你兩個星期的補助費,給你寫上一份鑒定裝在信封里,封上口。帶著這樣的鑒定,你連個掃院子的差使也找不到。」

「維佳,」柳德米拉說,「我們會熬過去的!我可以去縫衣服,到別人家做點零活兒,我會在頭巾上畫彩飾。我可以去當實驗員。我掙錢養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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