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0

在監獄接待室排隊等候接待的時候,葉尼婭又有了一些熟人。有時他們問她:

「您情況怎麼樣,有什麼新消息?」

她已經有了經驗,所以不僅聽他們的建議,而且主動對他們說:

「您別著急。也許他在醫院裡。醫院裡條件好,坐牢的人都夢想住醫院。」

她打聽到克雷莫夫關押在內部監獄。這裡沒有接收她送來的東西,但她沒有喪失希望。她知道,在庫茲涅茨橋監獄接待室里,往往一再拒絕給在押犯人轉送東西,有時他們會突然建議說:

「把需要轉交的東西交給我吧。」

她到克雷莫夫的住所去了一趟,一位女鄰居告訴她,大約在兩個月以前,兩名軍人帶著房屋管理員打開了克雷莫夫的房門,拿走了許多公文和書籍,臨走時在房門上貼了封條。葉尼婭打量著一些帶繩頭的火漆印花,站在她身旁的女鄰居說:

「您千萬要記得,我什麼話也沒有對您說。」她把葉尼婭領到門口,壯著膽子低聲說,「他是個好人,是自願上前線去打仗的。」

到莫斯科之後,她還沒有給諾維科夫寫信。她心裡亂糟糟的,有憐憫、有愛情、有悔恨,也有因前方的勝利激起的喜悅。她既為諾維科夫擔心,又羞於見到他,她害怕永遠失去他,但又為他們的關係不合法感到苦惱……

不久前,她住在古比雪夫的時候,曾打算到前線去看望諾維科夫,那時她覺得,她同他的戀愛關係是確定無疑的,像命運一樣不可變更。然而現在,一想到她要同克雷莫夫永遠分離,要同諾維科夫永遠在一起,她就非常害怕。有時,她甚至覺得諾維科夫身上的一切都極為陌生。他的激動、他的希望、他周圍的熟人,都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她覺得,在他的桌旁倒茶、接待他的朋友,同那些將軍和上校的妻子談話是荒唐可笑的。

她記得諾維科夫對契訶夫的小說《黑衣修士》和《沒有意思的故事》不感興趣。他不喜歡這些作品,卻喜歡德萊塞和福伊希特萬格 的帶傾向性的小說。現在她才明白,她與諾維科夫決裂已成定局,她永遠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但她常常感到自己對他懷有柔情,常常記起他順從地、匆匆忙忙地附和她說的每一句話。有時她感到悲傷,難道他的手從此再不碰她的肩膀,她再也見不到他一面了?

她從未遇見過這種力量——粗獷樸實同人道和怯懦的奇特結合。她曾深深地被他所吸引。他與殘酷的信仰狂熱格格不入,他身上有某種與眾不同的、理智而平凡的男人的善良。但是,一想到她同親人們關係中出現的那種陰暗齷齪的東西,她又立刻感覺到一種無法排遣的不安。克雷莫夫對她說的話,他們是從哪兒知道的呢?她與克雷莫夫相關的一切都是極為重要的,她不能把同他一起度過的生活一筆勾銷。

她決定跟隨克雷莫夫。即使他不原諒她,她應該永遠受他譴責,但他需要她,他在監獄裡一直在想著她。

諾維科夫會從容地經受與她決裂的痛苦。但她卻弄不明白,想要要保持心靈安寧,她需要做些什麼。需要明白他不再愛她,他已得到安慰,並且已原諒她?或者與之相反,明白他仍在愛她,並且極度傷心,不肯原諒她?而對她個人來說,是明白他們的徹底決裂好呢,還是在心靈深處相信,他們還將重歸於好好呢?

她使親人們遭受了多少痛苦,難道她這些舉動不是為了他人的幸福,而是為了她自己,是因為自己的古怪脾氣?是精神變態!

晚上,斯特拉姆、柳德米拉和娜佳圍坐在餐桌旁,葉尼婭突然望著姐姐問道:

「知道我是誰嗎?」

「你?」柳德米拉驚訝地問。

「是的,是的,我。」葉尼婭說罷又解釋道,「我是一個女性小狗。」

「是小母狗?」娜佳快活地說。

「說得對,正是。」葉尼婭答道。

大家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儘管誰都知道葉尼婭沒有心思開玩笑。

「知道吧,在古比雪夫的時候,利莫諾夫去看望我,他給我解釋過這種二度戀愛是怎麼回事。他說,這叫作精神維生素缺乏證。比如說,丈夫長久同妻子生活在一起,他就會出現精神飢餓,就像長期不吃鹽的奶牛,或者多年吃不到蔬菜的極地勘察隊員。如果妻子是個意志堅強、威嚴而強壯的女人,於是丈夫就開始思念那種溫和、順從、膽怯的女人。」

「你那個利莫諾夫是個傻瓜。」柳德米拉說。

「要是一個人需要A、B、C、D多種維生素呢?」娜佳問道。

晚些時候,大家已經準備睡覺了,斯特拉姆說:

「葉尼婭,我們習慣於嘲笑知識分子的哈姆雷特式的自相矛盾、多疑和優柔寡斷。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鄙夷自己這種性格。可現在我的看法有了變化,我認為,人們應該感謝那些優柔寡斷、多疑多慮的人,是他們給我們提供了偉大的發現和偉大的書籍,他們的貢獻並不比那些性情直爽的笨蛋的貢獻少。必要時他們會赴湯蹈火,在戰場上他們也不比那些堅毅直爽的人差。」

葉尼婭說:

「謝謝您,維佳,您這話是就母狗而言?」

「正是。」斯特拉姆證實道。

他想對葉尼婭說點兒令人愉快的事。

「我又看了您那幅畫,葉尼婭。」他說,「這幅畫情感豐富,所以我喜歡它。要知道,那些左派畫家們的作品裡只有大膽和創新,可是他們心裡沒有上帝。」

「是啊,情感豐富。」柳德米拉說,「那些綠色的男人,蔚藍的木屋,完全脫離現實。」

「你知道吧,柳達?」葉尼婭說,「馬蒂斯說過:『我塗綠顏色的時候,並不意味著我要畫綠草,我使用藍顏色,這不能說我要畫藍天。』顏色表達畫家的情緒。」

儘管斯特拉姆只想對葉尼婭說點令人愉快的事,但他忍不住用嘲笑的口吻插話:

「然而埃克爾曼 寫道:『假如歌德能夠像上帝那樣創造世界,那麼他一定會把草做成綠的,把天空做成藍的。』我看這話很有道理。要知道,我也在同上帝用來創造世界的材料打交道。真的,因此我知道,它們既沒有顏色,也沒有顏料,只有原子和空間。」

然而類似的話題他們談得很少,多半是談戰爭和檢察機關。

這是一些令人難過的日子。葉尼婭打算回古比雪夫城,她的假期快結束了。

她害怕回去不好向上司交代。她擅自來到莫斯科,多日來她踏破了監獄的門檻,並向檢察長和內務人民委員寫了申訴書。

她一生都害怕與政法機關打交道,害怕寫呈文,每次更換身份證之前,她都睡不好覺,激動不安。可是近來命運似乎偏偏迫使她與通行證、身份證、警察局、檢察院、傳票和申訴書打交道。

姐姐家裡充滿死一般的寧靜。

斯特拉姆不再去上班,經常在自己的房間里一連坐幾個小時。柳德米拉從限額供應商店回來,神色沮喪,怒氣沖沖,她說,熟人們的妻子見面時沒同她打招呼。

葉尼婭看出斯特拉姆精神很不安。聽到電話鈴聲他總要哆嗦一下,然後匆匆跑過去抓起話筒。吃午飯或者晚飯時,他經常打斷別人的談話,厲聲說:「安靜一點,安靜一點,我聽見好像有人按門鈴。」說罷他就向前廳走去,回來時臉上帶著難堪的笑容。姐妹倆明白他為什麼一直在緊張地等待門鈴聲——他害怕被捕。

「迫害狂躁症 就是這樣發生的。」柳德米拉說,「1937年精神病診療所里擠滿了這種人。」

葉尼婭看出斯特拉姆的恐懼不安,又為斯特拉姆對她的態度大為感動。有一次他對她說:

「您要記住,葉尼婭,您住在我家裡,為一個被捕的人奔波,不管別人怎麼看待這事我都不在乎。您明白嗎?這裡就是您的家!」

晚上,葉尼婭喜歡同娜佳聊天。

「你太聰明啦,」葉尼婭對外甥女說,「你不像一個小姑娘,倒像是從前的政治犯協會成員。」

「不是從前的,而是將來的。」斯特拉姆說,「你大概同那位的中尉談論政治吧?」

「談論又怎麼樣?」娜佳說。

「最好還是接吻,不談政治。」葉尼婭說。

「我正要說這句話。」斯特拉姆說,「接吻畢竟安全些。」

娜佳的確經常談一些尖銳的話題,一會兒突然問起布哈林的情況,一會兒說列寧器重託洛茨基,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不願見到斯大林,並且寫下了遺囑,斯大林向人民隱瞞了這份遺囑,然後問這種說法是否確切。葉尼婭同娜佳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向她詢問洛莫夫中尉的情況。

娜佳喜歡談論政治,談論戰爭,談論曼德爾施塔姆和阿赫瑪托娃的詩歌,談論與同學們的會面和談話。從這些話題中,葉尼婭了解到有關洛莫夫中尉以及娜佳同他相處的情況,比柳德米拉知道的還多。

洛莫夫顯然是個尖酸刻薄的小夥子,很難與人相處,對一切公認的有定評的東西抱嘲笑態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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