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9

地下室的一間狹小的儲藏室里,巴赫躺在印花布簾後面的一張簡易木板床上。一個酣睡的女人頭枕著他的肩膀。由於消瘦,她那張臉看上去像個孩子,同時又顯得十分蒼老。巴赫打量著她那瘦瘦的脖頸,她灰溜溜的臟襯衫下露出白白的胸脯。為了不驚醒那女人,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托起她那條散亂的辮子輕輕吻了吻。她的頭髮有一股香味,活生生的,熱乎乎的,富有彈性,彷彿它們中間有血液在流動。

那女人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個很有本事的農家婦女,有時顯得無憂無慮,性子溫和,富有心計,有耐性,會算計,溫順但愛發火,有時她顯得傻裡傻氣,壓抑鬱結,總是皺著眉頭,有時她卻高興地唱起歌來,雖然她唱的是俄語歌詞,但他聽得出是《卡門》和《浮士德》的曲調。

他從不關心她在戰前做什麼工作。他想來的時候就來,不想同她睡覺的時候也就把她忘了,至於她是否吃得飽,會不會被俄國狙擊手打死,他是從不放在心上的。有一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偶然得到的餅乾,遞給她,她看起來很高興,把這塊餅乾送給了和她住在一起的那個老太婆。這件事使他大為感動,但他每次到她這裡來,幾乎總是忘記帶吃的東西。

她叫齊娜。這名字有些古怪,不大像歐洲人的名字。

看來,齊娜在戰前並不認識和她住在一起的那個老太婆。老太婆有點令人討厭,愛討好人,性子卻很兇,虛偽得要命,而且極為貪吃。此時,她正在有條不紊地用一隻原始的木杵搗著木臼,把灑上了煤油的燒焦的麥粒搗成粉末。

陷入包圍之後,士兵們開始悄悄溜進地下室去找居民。以前他們沒有發現居民,現在才知道地下室里的乾坤,譬如人們不用肥皂而用草木灰洗衣服,吃糠皮做的食物,還會修理東西和織補衣服。地下室里住的多半是老太婆,但士兵們到這裡來,不是專門找老太婆的。

巴赫以為,他到地下室里來無人知曉。可是有一次,他坐在齊娜床上,兩手握著她的手,聽見布簾外面有人說德語,一個似乎很熟悉的聲音說:

「不要到這個布簾後邊去,上尉的女朋友住在裡面。」

現在他們兩人躺在床上,沉默不語。他的全部生活、朋友、書籍、他同瑪麗亞的情史、他的童年,以及同他出生的城市、他的中學和大學時代有關的一切,進軍俄國的隆隆炮聲,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這一切不過是通往這張用燒壞的門板架起的床鋪的道路而已。一想到可能失去這個女人,他就心驚肉跳。他找到了她,就到她這裡來了,德國和整個歐洲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遇見她。以前他沒有明白這一點,他常常忘記她,他覺得她可愛,恰恰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極不認真。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除她之外,一切都不復存在,一切都隱沒在大雪之中。唯有這張好看的臉,這微翹的鼻尖,這雙古怪精靈的眼睛,以及這充滿了倦意的、令人著迷的、孩子般孤立無援的表情。她是十月間在一所野戰醫院裡遇到他的,她步行到醫院裡來看他,他卻不願再見到她,沒有出來和她會面。

她看出他沒有喝醉。他跪在那裡,開始吻她的雙手,接著吻她的腿,然後他稍稍抬起頭來,額頭和面頰貼在她的膝蓋上,他匆匆地訴說著什麼,情緒很激動,但她聽不懂他的話。他知道她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麼,她只聽得懂士兵們在斯大林格勒說的那種可怕的語言。

他知道,促使他見到這個女人的戰爭,現在要從他身邊奪走她。他們就要永別了。他跪在那裡,抱著她的雙腿,望著她的眼睛;她仔細聽著他匆匆的訴說,想猜出他說了些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從未看見德國人有過這樣的表情,她原來以為只有俄國人才有這種充滿痛苦和哀求的溫和而瘋狂的眼睛。

他對她說,在這個地下室里,吻著她的腿,他頭一次明白了什麼叫愛情,他不是聽別人說的,而是通過心靈感知的。對他來說,她比他過去的一切更寶貴,她比母親寶貴,比德國寶貴,比他同瑪麗亞未來的生活寶貴。他愛上了她。在愛情的力量面前,國家築起的城牆、種族的隔閡、重炮兵的火牆都是毫無意義的,它們奈何不了強大的愛。他感謝命運在他死亡前夕使他明白了這一點。

她聽不懂他的話,她只知道幾個德語單詞,如「站住」、「走過來」、「拿來」、「快一點兒」;她只聽出他說的一些半通不通的俄語,如「給我吧」、「完蛋了」、「糖」、「麵包」、「快跑」、「滾開」。

但她已猜出他出了什麼事,她看出他內心的慌亂。這個德國軍官的情婦雖然經常挨餓,行為輕佻,但她對他的軟弱卻頗為體諒,而且報以溫情。她明白,命運將使他們分開,但她比他鎮靜。現在,看見他如此絕望,她感覺到自己同此人的愛情,將變成某種可怕的東西,她感到震驚和憂慮。她雖然沒聽明白他的話,卻從他的聲音、親吻和眼睛中察覺到這一點。

她若有所思地撫摩著巴赫的頭髮,她那機靈的小腦袋瓜里卻泛起一股憂思,但願那種模模糊糊的可怕力量不要抓住她,不要折磨和毀害她。她的心在劇烈地起伏,不願聽見那個正在警告她的陰森可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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