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7

士兵們把小巧玲瓏的樅樹支在掌心裡。在溫暖的空氣中迅速變暖的小樅樹上披上了一層細小的露珠,地下室里很快就充滿松針的氣息,室內原有的那種停屍間和鐵匠鋪的混濁的空氣——前沿陣地的氣息迅速與樅樹的氣息融合在一起。

看起來,坐在火爐旁的這位老將軍的花白頭髮似乎也散發著聖誕節的氣息。

巴赫那顆敏感的心感覺到這一時刻的悲傷和迷人。這些一度輕視俄國重型炮兵力量的人,這些在戰爭中變得殘忍而又粗魯的人,這些飽受飢餓和虱子折磨,因缺乏彈藥而萬分苦惱的人,卻默默地立刻明白了一切:他們所需要的不是繃帶,不是麵包,不是彈藥,而是這些纏著無用的金銀線的樅樹枝,還有孤兒院里的糖果。

士兵們把坐在箱子上的這個老頭兒圍在中間。就是他,今年夏天率領這支機械化先頭部隊向伏爾加河進軍。老頭兒這一生都在到處演戲。不僅在隊列前面、在同司令官的談話中演戲,而且在家裡,同妻子在一起,在花園裡散步,同兒媳和孫子在一起,他也在演戲。夜間,他一個人躺在被窩裡,旁邊的椅子上擺著他的將軍褲,但他依然在演戲。自不待言,在士兵們面前,他也要演戲。他像演員那樣裝腔作勢地詢問士兵母親的情況,有時皺一皺眉頭,有時就士兵的風流韻事開一個頗為粗魯的玩笑,有時對士兵的伙食表示關心,並且過分嚴肅地從鍋里舀點湯嘗一嘗,有時在尚未封土的士兵的墳前垂下他那顆嚴厲的頭,有時在新兵的橫隊前面說一些過分親熱的、慈父般的話語。這種表演不是表面的,而是發自內心的,它與他的思維、他的身心融為一體。他並不知道自己在演戲,要把他和這種表演分開是不可思議的,就像不可能濾凈鹽水中的鹽。這種表演同他一起進入這個連隊的掩蔽部。老頭兒敞開大衣的衣襟,在火爐前的一隻箱子上坐了下來。他用平靜而又略帶憂傷的眼神望了望士兵們,向他們祝賀節日。他的一舉一動無不似在演戲。老頭兒卻從未感覺到這一點,但他現在突然感覺到了,他的表演從他的身心中流露出來,鹽分從結冰的水裡分離出來。

面對這些飢餓、疲倦而又憂鬱不安的人,老頭兒感到索然無味,他憐惜他們。坐在這群孤立無援的不幸的士兵中間,他自己也感到束手無策,虛弱不堪。

一個士兵輕輕地哼起小調兒:

啊,小樅樹,啊,小樅樹,

你綠色的松針多麼美麗……

有兩三個人隨著唱起來。松針的氣味令人著迷,兒歌雄壯而嘹亮,像神奇的號角聲似的:

啊,小樅樹,啊,小樅樹……

那些早已被忘卻、被拋棄的情感從海底、從寒冷而黑暗的深淵中浮現出來,那些早已被遺忘的思緒得到解脫……

這些情感和思緒既不能讓人高興,也不能讓人輕鬆起來,但它們的力量是人道的力量,也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

此時,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蘇軍大口徑炮彈接連不斷地爆炸,看來俄國佬對什麼事感到不滿意,也許他們猜想被包圍的敵軍在過聖誕節。然而誰也沒有注意頂棚上落下的碎末,沒有注意火爐突然噴出一團紅色的火星。

鋼鐵彈片猛擊著大地,大地在呼嘯,看來俄國佬開始玩弄自己心愛的火箭炮了。緊接著便響起重機槍的嗒嗒聲。

老頭兒垂著頭坐在那兒,這是那些被漫長的人生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的習慣姿勢。舞台上的燈光熄滅了,卸了妝的演員們來到昏暗的亮光下。現在,地位不同的人也只好平起平坐,無論是神奇的將軍,閃擊戰領導人,微不足道的士官,還是被懷疑有不良的反國家思想的士兵施密特……巴赫心想,在這種時刻,萊納爾德也許不會有什麼變化,他身上固有的那種德國人的觀念,效忠國家的觀念,不可能變成人道的觀念。

他扭頭沖向門口,只見萊納爾德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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