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6

連隊的掩蔽部里暖烘烘的。士兵們有的坐著,有的躺著,兩腿蹺向低矮的頂棚,還有的人在用大衣蒙著頭睡覺,赤裸的泥黃色腳掌露在外面。

「還記得嗎,九月份,我們住過的那個地下室?」一個特瘦的士兵說,他拉開胸前的襯衣,用專註的帶有敵意的目光打量著衣縫。世界上哪個士兵不是用這種目光打量自己的襯衣縫和長襯褲縫的呢?

另一個躺著的士兵說:

「我是在這裡遇上您的。」

另外幾個人答道:

「你可以相信,那地下室的確不錯……那裡有床,像在有錢人家裡一樣……」

「在莫斯科附近人們也絕望過。可結果呢,我們一下子打到了伏爾加河。」

這時,用刺刀劈木板的那個士兵打開爐門,往爐膛里添了幾塊劈柴。爐火照亮了他那張沒有刮鬍子的大臉,使之由灰白、呆板變成了紅銅色。

「喂,要知道,」他說,「我們離開了莫斯科郊外的地下室,卻來到這氣味更難聞的地下室,真是豈有此理。」

擺放著背袋的黑暗的角落裡傳來一個快活的聲音:

「現在很明顯嘛,這個聖誕節過得再好不過了——吃馬肉!」

談話一涉及食物,大家立刻活躍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爭執著,訂論不知採取什麼辦法才能去掉煮馬肉的汗味。有的人說,應該去掉煮沸的肉湯里的黑沫。另外一些人建議,應該用文火燜,而不要用大火煮,還有一些人建議砍下肢體後部的馬肉,直接放在開水裡,而不要把凍肉放在冷水裡煮。

「那些偵察兵過得挺好。」一個年輕的士兵說,「他們從俄國人手裡搶來食品,並且拿這些食品來收買地窖里的那些俄國娘兒們,這裡有某個傻瓜曾表示驚奇,不知為什麼那些年輕漂亮的女人總喜歡偵察兵。」

「現在我已經不想這些了,」那個生爐子的士兵說,「不知是因為情緒不佳,還是因為供應不足。能在臨死前和孩子們見一面就好了,哪怕是一個小時也好……」

「軍官們卻在想這個!我在居民們住的地窖里遇見過一個連長。他在那裡是自己人,一家子。」

「可你自己在那個地窖里幹些什麼?」

「啊,我,我是拿衣服去洗的。」

「有一段時間我給集中營站崗,經常看見戰俘們揀土豆皮,為了幾片發了霉的白菜葉子打架。那時我想,瞧,這的確不是人過的日子。可原來我們同樣是豬。」

擺放背袋的黑暗角落裡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

「我們先吃雞吧!」

門突然打開了,隨著一團團潮濕的霧氣傳來一個渾厚而響亮的聲音:

「起立!立正!」

這句話聽來依舊是那樣平靜、從容不迫。

平靜地對待痛苦、對待磨難、對待憂傷、對待那些折磨人的思緒……逆來順受。

巴赫的臉在霧中閃了一下,接著響起某人標誌物的吱吱嘎嘎的皮靴聲。這時掩蔽部里的士兵們看見師長的淺藍色大衣和他那雙微微眯起的近視眼,看見他那隻戴著訂婚戒指的蒼老而白皙的手,還有那隻用麂皮擦布擦得乾淨透亮的單眼鏡。

「你們好。稍息。」他用緩慢而自然的聲音說。在練兵場上他習慣於用這樣的聲音向團長們和站立在左翼的列兵們訓話。

士兵們極不和諧地作了回答。

將軍在一隻木箱上坐下來,爐火橘黃色的火光從他胸前的黑色鐵十字勳章上掠過。

「向你們祝賀即將來臨的聖誕節前夜。」老將軍說。

陪同將軍的幾個士兵把一隻木箱移到火爐跟前,用刺刀撬開箱蓋,從箱子里取出一些用玻璃紙包著的巴掌大的聖誕樅樹,每棵樅樹上都裝飾著金銀線、玻璃珠和圓圈狀的水果糖。

將軍觀看著士兵們打開包在小樅樹上的玻璃紙,然後招手把上尉叫過來,含糊不清地對他說了些什麼。於是巴赫高聲說:

「中將叫我告訴你們,這些聖誕禮物是一位飛行員從德國運來的。這位飛行員在斯大林格勒上空負了致命傷,他在皮托姆尼克著陸之後,人們把他抬出機艙時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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