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5

傍晚時分,天氣轉暖。下了一場雪,覆蓋了戰爭的硝煙和污泥。巴赫在朦朧暮色中巡視前沿陣地的工事。炮火的閃光此起彼伏,淡白的曠野像聖誕節前後那樣時而閃著微光,信號彈一會兒把雪地變成淡紅色,一會兒在雪地里閃起柔和又顫動的光芒。

在閃光的炮火下,石頭山巒、洞穴、波浪般高低不平的碎磚堆,以及人們在吃飯、上廁所、取彈藥、運送傷員、掩埋屍體的地方重新踏出的彎彎曲曲的小道,這一切都帶有神秘、奇異的色彩,同時又顯得平凡而單調。

巴赫來到處在俄國人炮火控制區之內的一塊地方。對面的俄國人駐紮在一座三層樓房的廢墟里。那裡不斷傳來敵軍的手風琴聲和緩慢的歌聲。

從一個牆缺口裡可以看見蘇軍的前沿陣地,看得見工廠的廠房和冰雪覆蓋的伏爾加河。

巴赫喊住一名哨兵,卻沒聽清楚他的回答,因為附近突然爆炸了一顆炸彈,凍土塊噼噼啪啪地打在房屋的牆壁上。這是一架關閉了發動機、低空滑翔的俄國飛機丟下的炸彈。

「瘸腿的俄國烏鴉。」哨兵說著指了指冬天陰暗的夜空。

巴赫蹲下來,一隻胳膊支在一塊熟悉的向上突起的石頭上,仔細向四周打量著。在一堵高高的牆壁上,有一片淡紅色的陰影在顫動,說明俄國人在那裡生爐子,燒紅的煙囪閃爍著模糊的火光。大概在俄國人的掩蔽部里,士兵們在不斷地吃東西,出聲地喝著熱咖啡。

在靠右邊的一個地方,俄國人的戰壕逐漸向德國人的戰壕靠近,不斷傳來金屬器具敲打凍土地的篤篤聲,低沉而從容。

俄國人正在慢慢地將自己的戰壕向德國人的陣地延伸,他們始終沒有露出地面,但卻在一刻不停地向前挖著。在這塊多石頭的凍土地上,俄國士兵懷著極大的熱情,毫無怨言地開掘著,彷彿土地在自行向前推進。

白天,一名士官向巴赫報告說,俄國戰壕里扔過來一枚手榴彈,炸碎了連隊爐灶的煙囪,一些亂七八糟的臟物散落在戰壕里。

傍晚時分,一名身穿白色短皮襖、頭戴暖意濃濃的新帽子的俄國人從戰壕里探出身來,喊了一通罵人話,並且舉起拳頭進行威嚇。

德國人沒有開槍,因為他們本能地明白,這件事是士兵們自己發起的。那個俄國人喊道:

「喂,母雞、雞蛋、俄國的咕嘟咕嘟?」

這時,一個穿淺灰色軍裝的德國人從戰壕里爬出來,為了不讓軍官掩蔽部里的人聽見,他壓低嗓門喊道:

「喂,俄國人,別朝腦袋開槍。我還想回家見母親呢。我把槍給你,你把帽子給我。」

俄國人的戰壕里只回答了一個詞兒,並且說得很快。雖然這是俄語單詞,但德國人聽得懂,並且大為惱火。

扔過去一枚手榴彈。手榴彈越過戰壕,在交通壕里爆炸了。不過對此誰也沒有注意。

關於這一點,艾森納烏士官也報告了巴赫,巴赫說:

「讓他們去喊吧。反正誰也沒有跑過去。」

可是這位士官向巴赫臉上呼著生甜菜味,報告說,士兵佩金科菲爾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同敵人進行商品交換,他的什物袋裡出現了方塊糖和俄國士兵的麵包。他替一個朋友推銷一把刮臉刀,答應換回一塊腌豬油和兩包壓縮餅乾,附帶條件是給他本人一百五十克腌豬肉作為傭金。

「這非常簡單。」巴赫說,「快叫他來見我。」

可是佩金科菲爾上午執行指揮部交給的任務時英勇犧牲了。

「那麼您到底要我幹什麼?」巴赫說,「本來德國人和俄國人之間早就有貿易往來嘛。」

然而艾森納烏不喜歡開玩笑。1940年5月他在法國負了傷,傷口尚未癒合,便在兩個月前從德國南部乘飛機來到斯大林格勒。他本來在德國南部的一個警察營里服役。他一直在挨餓受凍,擔驚受怕,飽嘗虱子咬噬之苦,早已喪失幽默感。

遠方的城市隱沒在黑暗的夜色中,只有那些微微發白的房屋的殘垣斷壁呈現出隱隱約約、難以辨認的齒形輪廓,巴赫就是在那裡開始斯大林格勒的生活的。九月里黑暗的夜空布滿碩大的星,混濁的伏爾加河在靜靜地流淌著,房屋的牆壁在戰火中燃得通紅,而在俄羅斯東南部的草原外面,是亞細亞沙漠的邊緣。

城市西部居民區的房屋隱沒在黑暗中,那些覆蓋著積雪的廢墟卻清晰可見,然而他的生活……

他何必從醫院給媽媽寫這封信呢?大概媽媽把這封信給古別爾特看了!他何必同萊納爾德談話呢?

人們為什麼要有記憶呢,有時他很想死去,想讓自己的記憶中斷。他應該在陷入包圍之前借著酒後的瘋狂,做一些他在多年的艱苦生活中沒有做過的事。

他沒有殺害過兒童,一生中沒有逮捕過任何人。但他毀壞了那堵脆弱的、保護他的純潔心靈不受周圍的烏煙瘴氣污染的堤壩。集中營和猶太人區的鮮血傾灑在他身上,把他捲走了,他與黑暗勢力之間的界限已不復存在,他成了黑暗勢力的一部分。

他是怎麼走到這個地步的?是因為愚笨、偶然性,還是順應了心靈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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