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4

萊納爾德來到第六集團軍司令部門口時,夜幕已降臨。昏暗中,他看見一名面色灰白的哨兵孤零零地站在一堵黑乎乎的牆壁跟前,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沿著司令部的地下通道向前走去,在這裡見到的一切都使他的內心充滿愛慕和憂傷。

他看見一扇扇房門上都釘著用哥特字體寫的門牌,如「二處」、「副官處」、「科赫將軍」、「特勞利少校」。他聽見打字機的噼啪聲,聽見談話聲,在這裡,他像兒子和兄弟那樣感到習慣和親切,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戰友、黨內同志和黨衛隊戰友的天地里。然而,他在傍晚落日的餘暉里已看見過他們,他們的生命已告終結。

他來到哈里勃的辦公室門口,尚不知面臨一場什麼樣的談話,不知黨衛軍上校是否願意同他談談自己的苦惱。

正如在和平年代,比較熟悉的黨內同事彼此之間是平等的,他們並不注意軍銜的高低,保持著同志式的坦率。見面時通常要聊聊天,同時談談工作情況。

萊納爾德善於簡明扼要地闡述一樁複雜事件的本質,他的話有時寫進報告里,經過漫長的公文旅行,一直送到柏林的最高統帥機關。

萊納爾德走進哈里勃的房間,竟沒有馬上認出他。萊納爾德仔細打量著他那張並沒有變瘦的胖臉,半晌才明白,只是那雙深色的充滿著智慧的眼睛的神色有了變化。

牆上掛著斯大林格勒地區示意圖,一個殘酷無情的血紅的圓圈包圍著第六集團軍。

「我們處在孤島上,萊納爾德。」哈里勃說,「我們的孤島不是被水包圍著,而是被那些下流人的仇恨包圍著。」

他們談了談俄羅斯的嚴寒、俄國氈靴、俄國腌豬油,談了談用來禦寒的俄國伏特加酒的神秘莫測,這酒喝下去暖和,但過一會兒更冷。

哈里勃詢問前沿陣地上的官兵關係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變化。

「要是好好考慮一下,」萊納爾德說,「我看不出上校的思維與士兵的哲學有什麼差別。總之,他們唱的是同一支歌,這支歌並不令人樂觀。」

「司令部也在和作戰營唱同一支歌。」哈里勃說,為了加強效果,他又不慌不忙地補充:「而上將是這場合唱的領唱人。」

「唱歸唱,但至今沒有發現倒戈者。」

哈里勃說:

「我有個問題要同您商討一下,這件事關係到最根本的問題,希特勒堅持要第六集團軍防守陣地,保盧斯、魏克斯、蔡茨列爾表示要保護官兵的生命安全,建議投降。上頭命令我極端秘密地調查一下,在斯大林格勒被包圍的部隊有沒有可能在某個階段脫離從屬關係。俄國人把這叫作『沃雷恩卡』 。」他毫不費力而又準確地道地說出這個俄語單詞。

萊納爾德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便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想從個別人談起。」他開始講述巴赫的情況,「巴赫的連隊里有一個值得懷疑的士兵。這個士兵本來是青年們取笑的對象,可是現在,自從部隊陷入包圍,一些人開始親近他,看他的臉色行事……我開始考慮這個連隊及其連長的情況。取得勝利時,這個巴赫是一心一意擁護黨的政策的。可是現在,我懷疑他的思想發生了變化,他也開始見機行事。於是我問自己:為什麼他那個連里的士兵們去親近這個不久前還被他們嘲笑的、一半是瘋子一半是丑角的怪人呢?在決定命運的時刻,這個怪人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他會把士兵們引向何方?他們的連長會出什麼事?」

他說:

「這些問題很難回答。但我可以回答一個問題:士兵們不會起來造反。」

哈里勃說:

「現在黨的英明是看得特別清楚的。我們不僅毫不猶豫地清除了人民機體中被傳染的腫塊,而且清除了那些表面看來是健康的,但在困難條件下會霉爛的部分。城市、軍隊、鄉村和教堂都肅清了那些膽大妄為的人、持敵對觀點的思想家。不管出現多少流言蜚語、謾罵和匿名信,都沒什麼可害怕的。即便敵人不是把我們包圍在伏爾加河上,而是包圍在柏林,也不至於發生叛亂!因此我們大家都應該感謝希特勒。應該感謝老天在這樣的時候給我們派來了這麼個人。」

他仔細聽了聽頭頂上傳來的低沉而迂緩的轟隆聲,在深深的地下室里聽不清是德國人在開炮還是蘇軍飛機在投彈。

等到轟隆聲逐漸平息下來,哈里勃說:

「讓您吃普通軍官的口糧是不合理的。我已經把您列入了一個名單,這個名單上的人都是黨的最寶貴的朋友和保安人員。將會通過機密渠道把發給您的東西送到師部司令部。」

「謝謝!」萊納爾德說,「但我不願要這些東西,我願和其他人一樣,吃普通軍官的口糧。」

哈里勃兩手一攤。

「曼施泰因怎麼樣?據說給了他新的裝備?」

「我不相信曼施泰因。」哈里勃說,「關於這一點我贊同司令官的看法。」

由於多年來他的所有言論都屬於高度機密,於是他習慣性地低聲說:

「我有一個名單,這批人都是黨內的朋友和保安人員,當事情接近尾聲時,保證這批人可以坐飛機離開這裡。這個名單里也有您。在我離開的情況下,此事將由奧斯汀上校負責。」

他發現萊納爾德眼中流露出疑問的神色,便解釋:

「我很可能要飛往德國。這件事情太機密了,既不能把它託付給信紙,也不能把它託付給無線電碼。」

他悄悄使了個眼色,說:

「上飛機之前,我要喝個一醉方休,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害怕,蘇聯人經常打下許多飛機。」

萊納爾德說:

「哈里勃同志,我不坐飛機。我勸人們戰鬥到底,要是丟下他們,我感到慚愧。」

哈里勃微微欠了欠身子。

「我無權勸您走。」

為了打破過分莊重的氣氛,萊納爾德說:

「如果可能的話,請幫我從司令部回到團里去。要知道,我沒有汽車。」

哈里勃說:

「無能為力!頭一次感到完全無能為力!汽油掌握在老狗施密特手裡,我連一克也弄不到。明白嗎?頭一次!」他臉上露出世俗的表情,這不是他的表情,也許這正是他本來的表情。在會面的最初幾分鐘,他帶著這種表情,萊納爾德竟沒有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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