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3

保盧斯的司令部駐紮在一座燒毀的百貨大樓的地下室里,長官們按照規定的次序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值班人員開始向他們報告有關的公文、戰情變化和敵軍動向。

這裡的一切似乎依然如故。不斷響起電話鈴聲、打字機的噼啪聲,膠合板門後面時而傳來司令部二處處長申克將軍低沉的大笑聲。副官們的皮靴照常在石頭地板上發出急促的吱吱嘎嘎的腳步聲。戴著閃閃發光的單眼鏡的裝甲兵處處長去自己的辦公室時,他路過的走廊里照常留有法國香水味,似乎夾雜著潮濕的氣味、煙味和鞋油味。當身穿毛皮領軍大衣的司令官走過地下辦公廳狹窄的通道時,說話聲和打字機的嗒嗒聲照常會立刻停下來,數十雙眼睛注視著他那張長著鷹鉤鼻子的沉思的臉。保盧斯的作息時間一切如常,飯後抽一支雪茄,同集團軍參謀長施密特將軍談話,花費的時間與過去相差無幾。佩戴士官軍銜的報務員照常帶著粗俗而高傲的表情,從垂著目光的亞當斯上校面前走過,不顧常規和作息時間,拿著註明「面交」的希特勒來電的電文去見保盧斯。

但是毫無疑問,這裡一切照常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自陷入包圍那天起,司令部人員的生活中便出現了巨大變化。

他們喝的咖啡的顏色有了變化,通往西部戰線的新地段的通信線路有了變化,消耗彈藥的新標準有了變化,每天通過空中包圍圈的容克運輸機燃燒和墜毀的慘烈場面有了變化。出現了一個新的名字:曼施泰因。這個名字遮蔽了軍人心目中的其他名字。

列舉這些變化毫無意義,即便此書不去列舉,它們也是非常明顯的。很明顯,那些原先可以吃飽的人現在經常感到飢餓,那些經常挨餓和半飢半飽的人臉色變了,漸漸變得面色如土。當然,德軍司令部人員的內心也發生了變化,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的人氣焰低落下來,愛吹牛的不再吹牛,樂觀主義者開始責罵元首,並且對他的政策的正確性表示懷疑。

然而,那些受民族國家的慘無人道禁錮和毒害的人們的頭腦和心靈開始發生獨特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涉及人生的基礎,而且涉及人生的內在因素,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沒有理解和發現它們。

要察覺這種變化過程,就像察覺時間的進程一樣困難。飢餓的折磨,夜晚的驚懼,大難臨頭的感覺,使人們逐漸開始獲得自由,也就是使人變為人,是生命戰勝非生命的勝利。

十二月的白天越來越短,十七個小時的冰冷的夜晚卻變得越來越長,包圍圈越收越緊,蘇軍的炮火越來越猛烈……啊,俄羅斯草原的嚴寒多麼無情,甚至對它習以為常的,穿著皮襖和氈靴的俄羅斯人都受不了。

寒冷而嚴厲的夜空高懸在頭頂之上,顯出一副不可遏制的兇狠神氣,無精打採的結冰的繁星出現在被嚴寒凍結的天幕上,宛如錫色的霧凇。

在那些已經陣亡和註定要死亡的人們中間,有誰能夠明白,這就是在歷時十年的全國性的慘無人道之後,數千萬德國人重新變為人的最初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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