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1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一天之內收到三封信。兩封是女兒寫來的,一封是外孫女薇拉寫來的。

還沒有拆信,她便從信封上認出了寄信人的筆跡。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知道,信中不會有令人愉快的消息。多年的經驗告訴她,需要共享歡樂的時候,人們一般是不寫信告訴母親的。

三人都請她前去,柳德米拉請她去莫斯科,葉尼婭請她去古比雪夫,薇拉請她去列寧斯克。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從這些邀請看得出來,孩子們的日子過得很艱苦。

薇拉信中談到父親的情況,他在黨內和日常工作中遇到許多麻煩,已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他接到人民委員部的通知前往古比雪夫,幾天前剛從那裡回到列寧斯克。薇拉寫道,父親這次出差比冒著炮火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工作還累。他在古比雪夫的事情還沒了結,吩咐他回去參加恢複電廠的工作,但事先已告訴他,不知他能否繼續留在電站人民委員部系統工作。

薇拉打算和父親一起離開列寧斯克,遷居斯大林格勒。現在德國人已經不開炮了。市中心還沒有解放。據進過城的人說,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住過的那棟房子只剩下一個石砌的骨架和坍塌的房頂。斯皮里多諾夫在斯大林格勒發電廠那套廠長住宅得以保全,只是震掉了一些牆皮,窗玻璃碎了。斯皮里多諾夫和薇拉母子打算住在那裡。

薇拉信中談到兒子的情況。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想不到外孫女會這麼老練,薇拉以家庭婦女甚至村婦的口吻,談到兒子的各種胃病、皮炎、睡眠不安和代謝失調。這些事情薇拉本應該對丈夫和母親說的,她卻寫信告訴外婆。她沒有丈夫,也沒有母親了。

薇拉信中談到安德烈耶夫,談到他的兒媳娜塔莎,談到葉尼婭姨媽,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曾在古比雪夫見過她。薇拉對自己的情況隻字未提,彷彿外婆對她的生活不感興趣似的。

她在最後一頁信紙邊上寫道:

「外婆,斯大林格勒發電廠那套房子很寬敞,夠大家住,我懇求你,快點來吧。」

這突如其來的呼喚說出了薇拉信中沒有說的話。

柳德米拉的信很短。她寫道:

「我覺得自己的生活毫無意義。托利亞不在了,維佳和娜佳不需要我。沒有我,他們照樣生活。」

柳德米拉從來沒有給母親寫過這樣的信。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明白,女兒當真同丈夫不和。柳德米拉請母親到莫斯科去居住,她寫道:

「維佳老是碰上不愉快的事,要知道,關於他自己的痛苦,他寧可對你說,也不願對我說。」

接著她又寫道:

「娜佳變得城府很深,從來不同我談自己的生活。我們家裡形成了這種風氣……」

葉尼婭的信叫人難以理解,信中措辭含糊,充滿著暗示,似乎她陷入了某種糾紛,遇到了大麻煩。她請求媽媽到古比雪夫去居住,同時又說,她要立刻動身到莫斯科去。葉尼婭信中向母親談到利莫諾夫,說利莫諾夫常常讚揚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她信中說,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見到他會高興的,他是一個聰明而且討人喜歡的人,可是她在同一封信里又說,利莫諾夫到撒馬爾罕去了。既然如此,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去古比雪夫怎麼能見到他呢?實在是莫名其妙。

只有一點是明白的,母親讀完信之後心想:「你是我的可憐的女兒。」

這幾封信使得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焦灼不安。三人都問到她的健康狀況,問她房間是否暖和。

孩子們的關懷使她感動,儘管她知道,年輕人並沒有想過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是否需要她們。

她們需要她。

但也可能完全不是這樣。為什麼她不請求女兒們幫助,為什麼女兒們請求她幫助呢?

要知道,她現在孤獨、年老,無家可歸,失去了兒子、女兒,謝廖扎杳無音訊。

她現在幹活愈來愈吃力,心臟經常不舒服,時常頭暈。

她甚至請求工廠的技術領導人把她從車間調到實驗室去,因為她現在的工作太吃力了,她要在機器之間跑來跑去,逐個去取檢驗樣品,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下班後她要去排隊買食品,回到家裡還要生爐子,做飯。

生活是這樣的艱難,這樣的困苦!其實站隊並不算艱難。糟糕的是空空蕩蕩的櫃檯前無人排隊。糟糕的是她回到家裡無事可做,不用生火,餓著肚子躺在潮濕而寒冷的床上睡覺。

周圍的人生活都很苦。從列寧格勒疏散來的那個女醫生告訴她,去年冬天她帶著兩個孩子住在距離烏法一百公里的一個村子裡。她住的是一個被沒收了財產的富農的空空的木舍,窗玻璃被打碎了,房頂被拆掉了。她穿過森林步行六公里去上班,有時在黎明時分看見綠瑩瑩的狼眼睛在樹木之間閃爍。村子裡一貧如洗,農莊莊員們不願意幹活。他們說,不管你干多少活,反正糧食得上繳,集體農莊里貼著繳納糧食時欠糧的賬單。女鄰居的丈夫上前線了,她一個人帶著六個飢餓的孩子,六個孩子僅有一雙破爛的氈靴。女醫生告訴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她買了一頭山羊,夜間她踏著深深的積雪到遠方的田野里去偷蕎麥,從積雪下刨出沒有收拾乾淨的發霉的乾草。她說,她的孩子們整天聽鄉下人粗野兇惡的談話,學會了用髒話罵人。喀山的一位小學女教師對她說:「平生頭一次看見一年級學生像醉鬼一樣罵娘,而且還是列寧格勒人呢。」

現在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住在斯特拉姆以前住過的那個小房間里。寬敞的大客廳里住著房東夫婦,他們在斯特拉姆一家搬走之前住在搭建的房子里。房東夫婦脾氣很壞,經常為一些家庭瑣事爭吵。

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生房東的氣,不是怪他們愛喧嘩,不是怪他們老吵架,而是怪他們趁火打劫,這麼個小小的房間,每月竟向她索要二百盧布的房租,超過了她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她覺得,這些人的心不是肉長的,而是用膠合板和鐵皮做的。他們只考慮食品和財物,一天到晚談論的是素油、腌肉、土豆以及舊貨市場上買賣的破爛兒。夜間他們竊竊私語。女房東尼娜·馬特維耶夫娜對丈夫說,住同一座樓里的一個鄰居,也就是廠子里的那個工長,從鄉下帶來一袋白瓜子和半袋脫了殼的玉米;今天集市上賣的蜂蜜很便宜。

女房東尼娜·馬特維耶夫娜長得很漂亮,高高的個子,身材勻稱,一雙灰眼睛十分動人。出嫁前她在工廠里工作,參加過業餘文藝演出,在合唱隊唱歌,在戲劇組演戲。丈夫謝苗·伊萬諾維奇在軍工廠當鍛工。年輕時他曾在驅逐艦上服役,曾經是太平洋艦隊重量級拳擊冠軍。現在看來,兩位房東那些久遠的往事令人難以置信。謝苗·伊萬諾維奇早晨上班前餵鴨子,給小豬煮湯,下班後就在廚房裡忙活,淘米、修皮鞋、磨刀、刷瓶子,一邊講述工廠里的司機如何從遠方的集體農莊弄來雞蛋、麵粉、山羊肉……尼娜·馬特維耶夫娜往往打斷他的話,開始談論自己的多種疾病,以及頻繁地向醫學泰斗求醫的事。接著她談到那條換了菜豆的毛巾,談到女鄰居從一個外地疏散來的女人那裡買了一件馬駒皮上衣和一套餐具中的五隻碟子,談到熟豬油和混合脂油。

他們並不是壞人,但從來沒有同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談起過戰爭,從來沒有談起過斯大林格勒和蘇聯情報局公布的戰報。

他們可憐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同時又瞧不起她,因為得到一份科學家口糧的女兒走後,她過著半飢不飽的日子。她既沒有糖,也沒有奶油,只好喝白開水,她有時在公共飲食公司的食堂里喝點清湯,這種湯連小豬都不願喝。她沒有錢買木柴,也沒有東西可以變賣。她的貧窮彷彿妨礙了兩位房東。一天晚上,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聽見尼娜·馬特維耶夫娜對丈夫說:「昨天我不得不給了老太婆一塊烤餅,當著她的面吃東西真叫人掃興,她餓著肚子坐在那兒望著。」

夜裡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總睡不好。謝廖扎為什麼沒有消息?她躺在柳德米拉以前睡過的那張小鐵床上,大概女兒夜間的預感和想法感染了她。

死神讓人喪命是很容易的。活下來的人多麼痛苦。她思念薇拉。她孩子的父親也許是犧牲了,也許是把她忘了;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整天發愁,各種不愉快的事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失去親人、憂傷沒能改善柳德米拉同丈夫的關係……

晚上,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給葉尼婭寫了回信,信中稱呼她:「我的好女兒。」到了夜裡,她突然為葉尼婭傷心起來。「可憐的女兒,她陷入了多麼複雜的生活糾紛,等待著她的是什麼呢?」

阿尼婭·斯特拉姆、索尼婭·奧西波夫娜、謝廖扎……正如契訶夫小說里寫的:

「米修司,你在哪裡?」

房東夫婦在旁邊低聲交談著。

「到了十月革命節應該宰一隻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