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0

坦克軍司令部駐紮在村邊。達倫斯基乘車抵達司令部所在的農舍時,天已經黑了。大概司令部剛進村不久,一些戰士正在忙著從卡車上卸皮箱和床墊,通信兵正在架電線。

正在站崗的一名自動槍手很不情願地走進門廳去喊副官。副官很不情願地從門廳里走出來,站在台階上,像所有的副官一樣,沒有打量來者的臉,而是瞅了瞅他的肩章,說:

「中校同志,軍長剛剛從旅部回來,正在休息。您到作戰值班室去吧。」

「請您報告軍長,我是達倫斯基中校。明白嗎?」客人高傲地說。

副官吸了一口氣,走進了農舍。

過了一分鐘,他又走出來,喊道:

「中校同志,請進來!」

達倫斯基剛登上台階,諾維科夫便走出來迎接他。他們開心地笑著,彼此打量了一會兒。

「終於見面啦。」諾維科夫說。

這是一次愉快的相逢。

兩位精明強幹的人像往常那樣俯在地圖上。

「我們正在以當初逃跑的速度前進。」諾維科夫說,「在這個地段上超過了當初逃跑的速度。」

「這是冬天,冬天。」達倫斯基說,「不知夏天情況怎麼樣?」

「我相信沒問題。」

「我也相信。」

對諾維科夫來說,跟達倫斯基看地圖是一種享受。達倫斯基思維敏捷,對那些似乎只有諾維科夫一人注意到的細節以及諾維科夫感到不安的問題,他都頗感興趣……

諾維科夫壓低嗓門,彷彿吐露個人隱私似的對達倫斯基說:

「對坦克部隊進攻路線的偵察,各種目標指示器的協同運用,地標圖解,以及義不容辭的相互配合——這一切都安排好了,這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坦克部隊的進攻地帶,各兵種的戰鬥行動都要服從一個上帝——那就是我們的寵兒T-34型坦克!」

達倫斯基不僅僅熟悉發生在斯大林格勒方面軍南翼的種種事件,諾維科夫還從他那裡了解到高加索戰役的詳情、截獲的希特勒和保盧斯之間通話的內容,了解到他一無所知的炮兵少將弗列泰爾·皮克的炮群行動的詳情。

「現在烏克蘭已遙遙在望了。」諾維科夫說。

他在地圖上指了指,說:

「不過,好像我比其他部隊離得更近。做後衛的只有羅金那個軍。」

然後他把地圖移開,說道:

「好了,我們不談這些戰略戰術了。」

「您的個人問題還是一切照舊?」達倫斯基問道。

「不,一切都是新的。」

「難道您結婚了?」

「現在我一天天地等待著,她本來該到了。」

「哎呀,你這個哥薩克,這下算是完蛋了。」達倫斯基說,「衷心祝賀您。我還是個光棍漢。」

「貝科夫怎麼樣?」諾維科夫突然問道。

「貝科夫還不錯。他在瓦圖京手下冒了頭,還是過去那個老差使。」

「這傢伙有本領,兔崽子!」

「是個死硬的傢伙。」

諾維科夫說:

「好吧,不談他啦。」他說著向隔壁房間喊道:「喂,韋爾什科夫,看來你是要把我們餓死呀。快去叫政委來,我們一塊兒吃點東西。」

但格特馬諾夫沒等人去叫,便自己來了,他站在門口用走了調的聲音說:

「這是怎麼回事,彼得·帕夫洛維奇,好像羅金的部隊衝到前面去了。你瞧著吧,他會趕在我們之前進入烏克蘭。」他向達倫斯基轉過身來,「這樣的時刻來到了,中校。現在我們不是怕敵軍,而是怕友軍。順便問問,您大概不是友鄰部隊的吧?不,不,看得出你們是老戰友。」

「我看得出,烏克蘭問題成了你的心病了。」諾維科夫說。

格特馬諾夫把罐頭盒向自己面前移了移,用開玩笑的口吻威脅道:

「好吧,不過你要注意,彼得·帕夫洛維奇,你的葉尼婭就要來了,不到烏克蘭大地我是不給你們登記的。我現在就請這位中校做證人。」

他舉起酒杯,用酒杯指了指諾維科夫的方向,說:

「中校同志,讓我們為他那俄羅斯心靈乾杯。」

達倫斯基大為感動,說:

「您說得好極了。」

諾維科夫記得達倫斯基對政工幹部不感興趣,便轉變話題說:

「是的,中校同志,我和您好久不見啦。」

格特馬諾夫掃視一眼桌子,說:

「沒什麼東西招待客人,全是罐頭。炊事員還沒有來得及生爐子,指揮所就得換地方了。日夜處於行進狀態。您要是在進攻戰之前來我們這兒就好了。現在我們停一個小時,然後行進一晝夜。我們在和自己人爭速度。」

「再來一把叉子就好了。」諾維科夫對副官說。

「您沒有吩咐從卡車上卸下餐具。」副官回答說。

格特馬特夫開始講述他的解放區之行。

「俄羅斯人和卡爾梅克人相比就像白天和黑夜,截然不同。」他說,「許多卡爾梅克人當了德國人的走狗。蘇維埃政權什麼東西沒給他們呢!他們本來是個破破爛爛的游牧人的國家,是個梅毒盛行、人人都不識字的國家。結果怎麼樣?!千萬別餵養狼,狼的本性是改變不了的。」

他對諾維科夫說:

「還記得吧,關於巴桑戈夫,我事先提醒過你,黨員的嗅覺沒有欺騙我。不過你可別生氣,彼得·帕夫洛維奇,我這並不是責怪你。你想想,我這一生犯的錯誤還省嗎?要知道,民族特點是不可忽視的。它具有決定性意義,戰爭的實踐證實了這一點。知道嗎,布爾什維克的最好的老師是誰?是實踐。」

「我同意您對卡爾梅克人的看法。」達倫斯基說,「我不久前在卡爾梅克草原待過,那裡的村鎮我都走遍了。」

他為什麼說這些呢?他去過卡爾梅克草原的許多地方,從來沒有對卡爾梅克人產生過反感,對他們的生活習俗還抱有濃厚的興趣。

然而,軍政委似乎有一種令人奇怪的吸引力,達倫斯基總忍不住附和他。

諾維科夫微笑著打量他一眼,他非常了解政委的精神吸引力,知道他有讓人隨聲附和的本領。

格特馬諾夫突然十分誠懇地對達倫斯基說:

「我明白,您是一個受過不公平待遇的人。但您不要抱怨布爾什維克黨,要知道,黨是為了人民的幸福。」

於是,一向認為軍隊的政工人員只會引起混亂的達倫斯基說:

「您說到哪兒去了,難道我連這也不懂!」

「是啊。是啊,」格特馬諾夫說,「有時我們在某些地方做些蠢事,但人民會原諒我們的。會原諒的!因為我們都是好人,本質並不壞。對嗎?」

諾維科夫用和藹的目光打量著他們,說:

「我們的軍政委是好還是不好?」

「很好。」達倫斯基證實道。

「說得很對。」格特馬諾夫說。三人同時大笑起來。

他好像猜到了諾維科夫和達倫斯基的意圖,抬手看了看錶。

「我去休息一會兒,晝夜不停地行進,今天夜裡好不容易有機會睡個好覺。十個晝夜沒脫過靴子了,像茨岡人似的。參謀長睡著了吧?」

「他哪能睡覺!」諾維科夫說,「立刻趕到新的陣地去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得轉移陣地。」

屋裡只剩下諾維科夫和達倫斯基兩人了。達倫斯基說:

「彼得·帕夫洛維奇,有些事情我一輩子也想不明白。不久前我在裏海沙灘上,情緒特別低落,好像末日將臨。結果怎麼樣呢?想不到能組織這麼強大的力量!威力無窮!在它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

諾維科夫說:

「我越來越明白什麼叫俄羅斯人!我們是勇猛強大的狼群!」

「是一股巨大的力量!」達倫斯基說,「主要的是,俄國人在布爾什維克黨人的率領下,將來要領導全人類,而其餘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是這樣的。」諾維科夫說,「您願意我重新提出您的調動問題嗎?您可以到我們軍任副參謀長。我們並肩作戰,好嗎?」

「好吧,謝謝。我給誰當副手?」

「給涅烏多布諾夫將軍。中校給少將當副手,是合情合理的嘛。」

「涅烏多布諾夫?戰前他在國外待過?在義大利?」

「正是他。他不是蘇沃洛夫,但一般說來,可以與他共事。」

達倫斯基沉默不語。諾維科夫打量他一眼。

「怎麼樣,我們就這麼辦吧?」他問道。

達倫斯基用手指抬起嘴唇,稍稍拉開嘴巴。

「看見假牙了嗎?」他問,「這兩顆牙齒是1937年受審時,被涅烏多布諾夫打掉的。」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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