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8

學術委員會會議之後的第二天,薩沃斯季亞諾夫給斯特拉姆打了電話,問他的感覺如何,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身體好不好。

斯特拉姆問到會議情況,薩沃斯季亞諾夫回答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不想讓您難過,原來小人比我預想的還多。」

莫非索科洛夫也發了言?斯特拉姆心想,接著他又問道:

「作出決議了嗎?」

「決議很殘酷:認為不能與您一起工作,要求所委會研究下一步……」

「明白了。」斯特拉姆說,儘管他深信必然要做出這樣的決議,但他仍舊感到突然,手足無措。

「我一點過錯也沒有。」他心想,「可是,當然,要坐牢的。他們知道克雷莫夫沒有過錯,但他卻進了監獄。」

「有人投反對票嗎?」斯特拉姆問道。他從電話里聽得出薩沃斯季亞諾夫無言以對,大為難堪。

「沒有,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好像是一致通過。」薩沃斯季亞諾夫說,「您沒有出席會議,這使您受到很大影響。」

薩沃斯季亞諾夫的聲音不太清楚,大概他用的是公用電話。

同一天,安娜·斯捷潘諾夫娜打來了電話。她已被開除公職,近日沒到研究所去上班,所以不知道學術委員會開會的事。她說,她準備到穆羅姆市的妹妹家去住兩個月,並且邀請他同行。她的誠意使他大為感動。

「謝謝,謝謝!」斯特拉姆說,「即使去穆羅姆,也不是去乘涼,而是到中等師範學校去教物理。」

「上帝啊,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安娜·斯捷潘諾夫娜說,「您何必要這樣呢,我是因為走投無路,一切都怪我。不值得為我這樣。」

她大概把他所說的話理解為對自己的責備。她的聲音也聽不清楚,看來她同薩沃斯季亞諾夫一樣,不是從家裡打的電話,而是用的街上的公用電話。

「莫非索科洛夫發了言?」斯特拉姆問自己。

晚上,切佩任很晚才來電話。這天斯特拉姆像個病危患者一樣,只有人們問到他的病情時,他才勉強打起精神。看來切佩任察覺到了這一點。

「莫非索科洛夫發了言,莫非他發了言?」斯特拉姆問柳德米拉,但她自然和他一樣,不知道索科洛夫是否在會上發了言。

斯特拉姆同一些朋友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

薩沃斯季亞諾夫顯然不敢談斯特拉姆感興趣的問題,不願當他的情報員。他大概是擔心斯特拉姆遇上所里的人會說:「我已經全知道了,薩沃斯季亞諾夫把詳細情況全告訴我了。」

安娜·斯捷潘諾夫娜倒是很真誠,但在這種情況下,她應該到斯特拉姆家裡來看看,而不是只限於打個電話。

斯特拉姆覺得,切佩任應該建議他到天文物理研究所去工作,哪怕是談談這個話題也好。

「他們在生我的氣,我也生他們的氣,最好連電話也別打。」他心想。

然而,對那些不給他打電話的人,他更是憤憤不平。

這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古列維奇、馬爾科夫、皮緬諾夫的電話。

後來,他對那些負責安裝機器設備的機械員和電工也感到氣憤。

「這些狗東西!」他在心裡罵道,「他們是工人,有什麼可害怕的!」

想到索科洛夫他更是受不了。他居然吩咐瑪麗婭·伊萬諾夫娜不許給斯特拉姆打電話!要是那些老熟人,甚至親戚、同事這麼做都是可以諒解的,可他是朋友!一想到索科洛夫,他就感到痛苦、氣憤、怒火中燒,甚至感到喘不過氣來。與此同時,當斯特拉姆想到朋友的背叛行為時,卻不由自主地尋找理由為自己背叛朋友辯護。

一怒之下他給希沙科夫寫了一封完全多餘的信,請求他把所委會的決議告訴他,他本人因為生病近日不能去實驗室上班。

又一天過去了,他沒有等到任何人的電話。

「算了,反正得去坐牢。」斯特拉姆心想。

現在,這個念頭並沒有使他感到苦惱,反而似乎使他得到了安慰。病人常常這樣安慰自己:「算了,管它什麼病呢,反正大家都難免一死。」

斯特拉姆對柳德米拉說:

「唯一能夠給我們帶來新聞的是葉尼婭。這些新聞都是從內務人民委員部的接待室里來的。」

「現在我堅信,」柳德米拉說,「索科洛夫肯定在學術委員會上發了言。否則瑪麗婭·伊萬諾夫娜保持沉默這解釋不通。在這之後她不好意思打電話。其實,他白天上班的時候,我可以往他家裡打個電話。」

「千萬別這麼做!」斯特拉姆叫道,「聽見了嗎,柳達 ,千萬別打電話!」

「你同索科洛夫的關係與我有什麼相干!」柳德米拉說,「我同瑪莎是好朋友。」

他無法向柳德米拉解釋,為什麼她不能給瑪麗婭·伊萬諾夫娜打電話。一想到柳德米拉不明白這一點,無意中去充當瑪麗婭·伊萬諾夫娜與他的牽線人,他就感到羞愧。

「柳達,現在我們同別人的聯繫只能是單方面的。如果一個人進了監獄,那麼他的妻子只能到那些邀請她的人家裡去。她自己無權說:我想到您那裡去。這對她和丈夫都是一種屈辱。我們倆進入了一個新時期。我們已經不能給任何人寫信,我們只能回信。現在我們不能給任何人打電話,我們只能在人家打來電話時拿起聽筒。我們無權先向熟人打招呼,人家沒準兒不願同我們打招呼。人們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無權第一個開口說話。也許人家認為向我點點頭就行了,並不想同我說話。只有等他開了口,我才能開口回答他。我們成了不可接觸的人,誰也不敢接近我們。」

他沉默了一會兒。

「但是,這些不可接觸的人也有幸運的時候,這種規則也有例外。有一兩個人是受到這些不可接觸的人的深切信任的,我這裡指的不是母親和妻子。可以給他們打電話、寫信,不必等到他們表示允許。譬如切佩任!」

「你說得對,維佳,這一切都是對的。」柳德米拉說。

她的話使他感到吃驚,她已經好久沒有心悅誠服地說他的話是對的了。「我也有一位這樣的朋友,就是瑪麗婭·伊萬諾夫娜!」

「柳達!」他說。「柳達!你知道嗎,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已經向索科洛夫保證不再同我們見面了。既然如此,你去給她打電話吧!去打電話吧,去打吧!」

他從電話機上摘下話筒,遞給柳德米拉。

就在這一分鐘,他還抱有一線希望——希望柳德米拉去打電話……哪怕是聽聽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的聲音也好。

但柳德米拉說:

「唉,還打電話幹什麼。」她說罷放下話筒。

「葉尼婭怎麼還不回來?」斯特拉姆說,「災難把我們連在一起了。對待她,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

娜佳回來了,斯特拉姆馬上對她說:

「娜佳,我同媽媽談過了,她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你的。現在我成了人人懼怕的人,你不能再去波斯托耶夫家、古列維奇家以及其他人家裡了。這些人首先會把你看作我的女兒。我的,我的女兒。明白你是什麼人嗎?是我的家庭成員。我堅決要求你……」

他早預料到女兒會說什麼,會表示抗議和憤怒。

娜佳舉起手來打斷他的話。

「是的,我看到你沒去參加那些惡人的會議,心裡就全明白了。」

他望著女兒,有些不知所措,然後用嘲弄的口吻說:

「但願這些事不會影響中尉的前程。」

「當然不會影響。」

「真的?」

「話說完了。你自己心裡明白。」

斯特拉姆望了望妻子和女兒,然後向她們伸出手來,走出了房間。

他的手勢包含著內心的慌亂、負疚、軟弱、感謝和鍾愛。母女倆並排站了很久,誰也沒有說話,彼此也沒有互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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