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5

斯特拉姆在前廳脫套鞋的時候,一邊同年邁的女佣人打招呼,一邊朝虛掩著的切佩任書房的門望了一眼。

老太婆娜塔利婭·伊萬諾夫娜幫斯特拉姆脫掉大衣,說:

「快去吧,快去吧,正等著你呢。」

「娜傑日達·費多羅夫娜在家嗎?」斯特拉姆問道。

「不在家,昨天帶著侄女們到別墅去了。您還不知道戰爭快結束了?」

斯特拉姆對她說:

「據說一些熟人勸司機去向朱可夫打聽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朱可夫坐進汽車,向司機問道:『請問,這場戰爭什麼時候結束?』」

切佩任走出來迎接斯特拉姆,說:

「老人家,別攔截我的客人。你去請自己的客人嘛。」

斯特拉姆每次到切佩任這裡來,都感覺到有些興奮。現在,他心裡雖然悶悶不樂,但仍然產生了一種很久未曾體驗過的輕鬆感。

斯特拉姆每次走進切佩任的書房,打量著這些書架,總愛以開玩笑的口吻引用《戰爭與和平》中的一句話:「是的,人們在寫作,而不是在享樂。」

這回他又說:「人們在寫作,而不是在享樂。」

書架上亂七八糟,看上去與車裡雅賓斯克工廠里那些表面混亂的車間頗為相似。

斯特拉姆問道:

「您的孩子常來信嗎?」

「剛收到大兒子一封信,小兒子在遠東。」

切佩任拉著斯特拉姆的手,一聲不響地緊握著,用沉默來表達那些無須用言詞敘說的東西。老太婆娜塔利婭·伊萬諾夫娜走過來,吻了吻斯特拉姆的肩膀。

「您有什麼新聞,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切佩任問道。

「我的新聞同大家聽到的一樣:斯大林格勒的勝利。現在這已經毫無疑問,希特勒快完蛋了。而我自己卻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事,相反,一切都糟透了。」

斯特拉姆向切佩任談起自己的種種災難。

「眼下朋友們和妻子都勸我悔過,對自己的正確表示反悔。」

切佩任匆匆忙忙地講著自己的情況:身患重病,日夜為治病奔波。

斯特拉姆撇了撇嘴,聳了聳肩膀。

「我老是回想同您的那次談話,那回我們談到發麵,談到種種糟糕的事,猶如沉渣泛起……我周圍從未出現過這麼多麻煩事。不知為什麼,這一切偏偏發生在勝利的日子裡,這一點特別讓人惱火,簡直令人不能容忍。」

他望了望切佩任的臉,問道:

「您覺得,這不是偶然的吧?」

切佩任的表情令人驚訝。他生著一張普普通通的、有點粗獷的、鄉巴佬的臉,顴骨突起,翹鼻子,此刻這張臉變得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清秀,遠遠超過了倫敦的那些紳士,超過了開爾文 勛爵。切佩任愁眉苦臉地回答說:

「戰爭就要結束了,那時我們再談論什麼是偶然的,什麼不是偶然的吧。」

「恐怕等不到那時候,豬玀們就把我給吃掉了。明天學術委員會開會解決我的問題。實際上所務會和黨委會早對我的問題作了決議,學術委員會不過是走走形式,說明這是人民的聲音,公眾的要求。」

斯特拉姆同切佩任談話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儘管他們談論的是斯特拉姆生活中的不幸事件,可他心裡卻不知為什麼輕鬆又自在。

「我倒是認為,現在人們是用銀盤抬著您,也可能是用金盤。」切佩任說。

「這是為什麼?要知道,我把科學引入了學究式的抽象研究的沼澤,使它脫離了實際。」

切佩任說:

「是的,是的,好極了!您知道吧,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她身上寄託著他的人生價值,她是他的幸福、激情和歡樂。但不知為什麼他卻想擺脫她,這種感覺有點不大體面。他應該告訴她,他之所以同女人睡覺,是因為她會給他做飯、織補襪子,會給他洗衣服。」

他叉開手指把兩手舉在面前。他的手也令人驚訝,這雙勞動者的有力的大手此刻也流露出貴族氣派。

切佩任突然發起火來:

「我不感到慚愧,我不需要這種煮飯的愛情!科學的價值在於它給人們帶來的幸福。可我們科學院的少壯派卻說『科學是實踐的保姆』,它依照謝德林的規則行事,『有什麼吩咐?』為此我們都容忍它!不!科學發現本身就具有頭等價值!它比蒸汽鍋爐、渦輪機、航空器以及自諾亞時代至今的一切冶金業更能使人得以完善。完善靈魂!靈魂!」

「我倒是贊同您的看法,德米特里·彼得羅維奇,可是斯大林同志不同意您的見解。」

「不同意也是枉然。要知道,這裡還有事情的另一面。馬克斯韋爾今天的抽象研究,明天就會變成軍用無線電台的信號。愛因斯坦的引力場理論、薛定諤 的量子力學和博爾的結構理論,明天可能變成最強大的實踐。這是容易理解的。這個道理極為簡單,連公鵝都會明白的。」

斯特拉姆說:

「然而要知道,政治領導人不願承認今天的理論明天會變為實踐,對此您是有親身體會的。」

「不,這是截然不同的。」切佩任慢吞吞地說,「我本人不願當研究所的領導,恰恰因為我知道『今天的理論明天會變成實踐』。但是奇怪,奇怪,我曾堅信,由於研究核反應,希沙科夫得到了提拔。但在這些事情上沒有您是不行的……確切地說,不是曾經認為,現在我仍然這樣認為。」

斯特拉姆說:

「我不明白您推卻所里領導工作的動機是什麼。您的話我也不大明白。但是我們的領導向全所提出的任務使您感到不安,這一點是很明白的。領導人有時會在一些比較簡單的問題上犯錯誤。譬如主子一直在加強同德國人的友誼,在戰爭爆發前幾天,他還派特快列車給希特勒送去橡膠和其他戰略原料。而在我們的事情上……對偉大的政治家來說,犯錯誤不算罪過。可在我的生活中一切卻恰恰相反。我戰前的工作是接觸實踐的。我去過車裡雅賓斯克的工廠,幫他們安裝電子設備。可在戰爭期間……」

他愉快而又失望地揮了揮手。

「我進入一個深奧的領域,不知是害怕,還是有時感到笨拙。真的……我打算建立研究核相互作用的原子核物理學,可是在這裡,引力、質量、時間全都不存在了,只具有磁場意義的虛無的空間變成兩個。我的實驗室里有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薩沃斯季亞諾夫,有一次我同他談起我的研究工作。他問我各種問題。我對他說:『這還不是理論,這只是計畫和一些想法。第二空間只是方程式的指數,而並非現實。對稱性僅存在於數學方程式中,我不知道粒子對稱性是否與它相符合。數學運算往往走在物理學前面,我不知道粒子物理學是否願意擠進我的方程式。』薩沃斯季亞諾夫聚精會神地聽著,然後說:『我想起一個大學同學,有一次他解答方程式遇到麻煩,對我說:知道吧,這不是科學,是盲人在蕁麻地里交媾……』」

切佩任大笑起來。

「這的確令人奇怪,您自己居然無力使自己的數學具有物理學的意義,就像奇蹟世界裡的一隻貓,先露出微笑,然後出現貓自己。」

斯特拉姆說:

「哎呀,我的上帝!可我心裡相信:『這就是人生的主軸,它正是從這裡經過的。』我不改變自己的觀點,決不退卻。我不是那種輕易放棄自己信念的人。」

切佩任說:

「我明白您多麼不願同自己的實驗室告別,因為在那裡馬上就可以看到您的數學同物理學的聯繫。這很痛苦,但我為您高興,正直是不會磨滅的。」

「但願我也不會被磨滅。」斯特拉姆說。

娜塔利婭·伊萬諾夫娜端著茶走進來,她把桌上的書向旁邊移了移,騰出一個地方。

「啊,檸檬茶。」斯特拉姆說。

「您是貴客。」娜塔利婭·伊萬諾夫娜說。

「我什麼也不是。」斯特拉姆說。

「唉,」切佩任說,「何必這樣呢?」

「真的,德米特里·彼得羅維奇,明天就會處理我。我有預感。後天我該做些什麼呢?」

他把茶杯向自己面前移了移,用茶匙在茶碟上敲起自己的絕望進行曲,心不在焉地說:

「啊,檸檬茶。」他馬上就感到不好意思了,因為他用同樣的語調兩次說到這句話。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切佩任說:

「有些想法想同您談談。」

「我洗耳恭聽。」斯特拉姆心不在焉地說。

「這麼說吧,這簡直是不著邊際的空想……您知道,關於宇宙的無限性的觀念已經成了老生常談。總星系有朝一日會成為某個節儉的侏儒就著喝茶的糖塊,而電子或者中子會成為格列佛們 居住的世界。連小學生都懂得這個道理。」

斯特拉姆點了點頭,心想:的確是不著邊際的空想。老頭兒今天不知有什麼事不大順心。

這時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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