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3

熱水在浴盆里靜靜地流淌著,形成一股微弱的細流,稍稍把水管開大一些,水就變涼了。浴盆里的水漸漸灌滿了,但兩姐妹覺得,從相逢那一刻起,她們還不曾說兩句話。

後來葉尼婭進去洗澡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不時走到浴室門口,問:

「喂,你洗得怎麼樣,要不要給你搓搓背?留心點煤氣,要不然它會熄滅的……」

過了幾分鐘,柳德米拉用拳頭敲了敲門,氣呼呼地問道:

「你在做什麼呀,睡著了?」

葉尼婭從浴室里走出來,穿著姐姐的長毛絨睡衣。

「啊呀,你這個巫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

葉尼婭記得,諾維科夫那天夜裡來斯大林格勒時,索菲婭·奧西波夫娜曾經管她叫巫婆。

桌子上擺好了飯菜。

「坐了兩天硬座火車。」葉尼婭說,「現在在浴盆里洗個澡,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幸福的和平年代,可是心裡……」

「什麼風把你突然吹到莫斯科來了?有什麼不幸的事嗎?」柳德米拉問道。

「過一會兒再說吧。」

她揮了揮手。

柳德米拉談到丈夫近來的情況,談到娜佳出人意料的可笑的羅曼史,談到熟人們不再給斯特拉姆打電話,見面時裝作沒認出他。

葉尼婭提到斯皮里多諾夫來古比雪夫的事。他現在變得既溫和又可憐。在調查委員會弄清他的案子之前,是不會任命他新職務的。薇拉帶著孩子在列寧斯克,斯皮里多諾夫一談到孫子就淚流滿面。後來她對柳德米拉談到珍妮·亨利霍夫娜被驅逐的事,談到老頭兒沙爾戈羅茨基多麼討人喜歡,利莫諾夫怎樣幫助她登記戶口。

葉尼婭頭腦里還回蕩著車輪的敲擊聲、車廂里的談話聲,抽煙者噴吐的煙霧還在她眼前迴旋。此刻,她坐在這間鋪著地毯、擺著鋼琴的房子里,望著姐姐的臉,感覺著柔軟的睡衣輕觸她沐浴過的身子,她怎能不感到奇怪呢?

姐妹倆親切交談著,她們今天談到的悲傷、喜悅、可笑而又動人的事件里,有那些已離開人世卻使她們終生難忘的親人和朋友們。無論她們談到斯特拉姆什麼情況,安娜·謝苗諾夫娜的影子都會出現在他身後,一談到謝廖扎,緊跟著就會想起他那進了勞改營的父母,那個寬肩膀厚嘴唇的靦腆小夥子的腳步聲曾日夜在柳德米拉身邊迴響。然而,姐妹倆沒有提到他們。

「索菲婭·奧西波夫娜一點消息也沒有,好像失蹤了似的。」葉尼婭說。「萊溫托恩?」

「是的,是的,就是她。」

「我不喜歡她。」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你還畫畫嗎?」

「在古比雪夫沒有畫。在斯大林格勒畫過。」

「維佳把你的兩幅畫疏散到了後方,你可以引以為驕傲了。」

葉尼婭笑了笑說:「這倒令人高興。」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

「怎麼啦,將軍夫人,你怎麼不談談正經事兒呢?你滿意嗎?愛他嗎?」

葉尼婭在胸前掩上睡衣衣襟,答道:

「是的,是的,我很滿意,我很幸福,我愛他,他也愛我……」說著她匆匆打量柳德米拉一眼,「你知道我為什麼到莫斯科來嗎?克雷莫夫被捕了,關在盧布揚卡監獄。」

「天哪,這到底是為什麼?這個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

「那我們的米佳呢?你的阿巴爾丘克呢?他甚至是百分之二百的布爾什維克呢。」

柳德米拉沉思了一會兒,說:

「當初他多麼殘酷無情啊,這個克雷莫夫!實行全盤集體化的時候,他不憐惜那些農民。記得我問他:這到底是要幹什麼?他回答說:讓他們,讓那些富農們統統去見鬼。他對維克托產生了很大影響。」

葉尼婭用責備的口吻說:

「哎呀,柳達,你怎麼老記住人們的缺點,恰恰在不該說的時候說這些。」

「沒辦法,」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我就這個脾氣,直得像車轅。」

「好了,好了,不要為你那直爽的美德感到驕傲了。」葉尼婭說。

她低聲說:

「柳達,我被傳訊了。」

她從沙發上拿起姐姐的頭巾,用它蓋住電話機,然後說:

「據說可以監聽。他們取了我的證詞。」

「我記得,你好像並沒有同克雷莫夫登記結婚。」

「是沒登記,可是沒登記又怎麼樣?我是作為他的妻子受審的。我告訴你吧。寄來一張傳票,叫我帶上身份證去一趟。我心裡納悶,就把所有人和所有的事逐個回想一遍,我想到米佳,伊達,還有你的阿巴爾丘克,凡是坐過牢的熟人我都回想過了,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克雷莫夫。通知我五點以前趕到那裡。一間普普通通的辦公室,牆上掛著斯大林和貝利亞的大幅肖像。一個相貌平常的年輕人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神氣,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了看我,立刻問道:『您知道尼古拉·格利高里耶維奇·克雷莫夫的反革命活動嗎?』我多次感覺到,我到了那裡就出不去了。你要知道,他提到諾維科夫,總之,說得下流極了,甚至向我暗示,好像我接近諾維科夫是為了從他那裡收集情報,說他可能會在閑談中泄密,我把這些情報轉交給克雷莫夫。我簡直肺都要氣炸了。我對他說:『要知道,克雷莫夫是一個極端忠實的共產黨員,跟他在一起,就像在區委會裡一樣,一切都公事公辦。』可他對我說:『噢,是這樣,這麼說來,您覺得諾維科夫不像蘇維埃人吧?』我對他說:『您的職業真怪,人家在前線同法西斯作戰,而您呢,年輕人,待在後方敗壞這些人的名聲。』我想,他聽了這話會打我的嘴巴,可他慌亂起來,漲紅了臉。總之,克雷莫夫被捕了。對他的指控荒唐極了,又是托洛茨基主義,又是同蓋世太保有聯繫。」

「太可怕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她心想,托利亞如果遭到包圍,也可能受到類似的懷疑。

「我想像得出維佳會怎樣接受這個新聞。」她說,「他現在敏感極了,他覺得什麼事都可能使他被捕入獄。每次都要回憶在什麼地方同誰說過什麼話。特別是那個招災惹禍的喀山市,他一直放心不下。」

葉尼婭注視姐姐一會兒,最後說:

「你知道最可怕的東西是什麼嗎?那個偵查員問我:『既然您丈夫對您說過,托洛茨基曾興奮地誇獎他的文章漂亮極了,你怎麼能不知道丈夫的托洛茨基主義呢?』我回到家裡才想起克雷莫夫的確對我說過:『這句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那天夜裡我突然大吃一驚:我記起來了,秋天諾維科夫在古比雪夫的時候,我給他說過這件事。當時我覺得我會發瘋,一種極度的恐懼籠罩著我……」

「你是個不幸的人。這種事註定要落到你頭上。」

「為什麼偏偏落到我頭上?」葉尼婭說,「要知道,你也會遇上這種事的。」

「我不會的。你同這個人分了手,又同另一個人好上了。在這個人面前說那個人的事。」

「你不是也同托利亞的父親分了手嗎?大概你對維克托·帕夫洛維奇說過不少事吧。」

「不,你說得不對。」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用堅定的語氣說,「這是完全不同的。」

「為什麼?」葉尼婭問道,她望著姐姐,突然感到氣惱,「你得承認,你說的這些東西簡直無聊。」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平靜地說:

「不知道,也許無聊吧。」

葉尼婭問道:

「你沒戴錶吧?我得趕快到庫茲涅茨橋大街24號去一趟。」她忍不住怒氣沖沖地說,「你的脾氣太壞了,柳達。難怪你住著套四層的房子,而母親寧願在喀山流浪,無處安身。」

說過這些氣話,葉尼婭又後悔自己說話太傷人。為了使柳德米拉感到這種偶然爭吵不會影響她們之間的相互信任,葉尼婭說:

「我很想信任諾維科夫。可畢竟,畢竟……這些話怎麼傳到安全部門去了呢?這種可怕的迷霧是從哪兒來的?」

葉尼婭多麼希望母親在自己身旁。這時她可以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對她說:

「親愛的媽媽,我太累了。」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

「你想過這種可能性嗎?你的將軍可能對某人講過你們這次談話,那人記了下來。」

「是啊,是啊。」葉尼婭說,「真奇怪,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柳德米拉家裡靜悄悄的,十分舒適,葉尼婭卻覺得心神不寧,無法排遣……

離開克雷莫夫時,有些東西她尚未感覺到,有些東西她考慮不周,同他斷交的時候,她心中感到難過,不安,對他的柔情尚未消失,乍一分手感到很不習慣,時常為他擔憂,最近幾周她更加強烈地感覺到這一切,終於剋制不住了。

無論是在上班、坐電車,還是在排隊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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