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2

牆報上出現那篇文章後,幾天過去了。實驗室里的工作一如既往地繼續著。斯特拉姆時而神色沮喪,時而精神振奮,精力充沛,在實驗室里踱來踱去,手指飛快地在窗檯和金屬罩上彈奏著自己心愛的樂曲。

他開玩笑說,大概研究所里開始流行近視眼,一些熟人與他面對面相遇,竟沉思著走過去,連個招呼也不打。古列維奇大老遠看見斯特拉姆,也裝出沉思默想的樣子,匆匆走到街道另一側,在一張海報前停下來。為了觀察他的舉動,斯特拉姆回頭望了一眼,在同一時刻,古列維奇也回頭望了望,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古列維奇做了一個既吃驚又高興的姿勢,點了點頭。這一切都令人不愉快。

斯韋欽見到斯特拉姆時,照常同他打招呼,故意用腳跟蹭地發出嚓的一聲,但他的表情此刻卻變得莊重而嚴厲,像歡迎一個不友好國家的大使。

斯特拉姆暗中計算著:誰沒有理睬他?誰點了一下頭?誰同他握手問好?

回到家裡,頭一件事便是問妻子:

「有人來過電話嗎?」

柳德米拉通常回答說:

「如果不算瑪麗婭·伊萬諾夫娜,那麼誰也沒來過電話。」

柳德米拉知道她這樣回答之後丈夫會提什麼問題,於是又補充:

「馬季亞羅夫暫時沒有來信。」

「你應該明白,」他說,「那些天天來電話的人,偶爾還會打電話來的;那些偶爾來一次電話的人,恐怕再不會來電話了。」

他覺得家裡人對他的態度也有些反常。有一次,娜佳從正在喝茶的父親身邊走過,竟沒有同他打招呼。

斯特拉姆粗暴地向女兒喊道:

「為什麼不打個招呼?你以為我不是活物?」

此刻,他的臉色大概非常可憐,滿布痛苦,娜佳知道他心情不佳,就沒有再說無禮的話,連忙對他說:

「好爸爸,親愛的,原諒我吧。」

就在這同一天,他問女兒:

「聽我說,娜佳,你還在繼續同你那位統帥會面嗎?」

她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我正想提醒你。」他說,「千萬別同他談政治問題,不要讓人在這方面抓住把柄來攻擊我。」

娜佳沒有搶白,而是溫和地說:

「你儘管放心,爸爸。」

早晨,斯特拉姆一走近研究所,便開始四面張望,一會兒放慢腳步,一會兒加快步速。他發現走廊里空無一人,便匆匆忙忙地低著頭走過去,要是什麼地方的門突然打開,他的心會馬上縮緊。

終於走進了實驗室,他氣喘吁吁,像一個在炮火橫飛的戰場上跑向自己戰壕的士兵。有一次,薩沃斯季亞諾夫到房間里來找他,對他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請求您,我們大家都請求您,寫一封悔過信吧,承認錯誤吧,我向您保證,這會有用的。您好好想想,不謙虛地說,您正面臨著一項偉大的工作,我們科學界的有生力量都滿懷希望地望著您,在這種時候,突然間一切都得停頓下來。寫一封悔過信,承認自己的錯誤吧。」

「叫我悔什麼過,錯在哪裡?」斯特拉姆說。

「哎呀,還不是都一樣,要知道,大家都是這麼做的——文學界,科學界,黨的領袖們,就在您所喜歡的音樂界,肖斯塔科維奇也承認了錯誤,也在寫悔過信,悔過之後,滿不在乎地繼續工作。」

「可是我究竟應該悔什麼過,向誰悔過?」

「寫給所委會,寫給黨中央。這並不重要,寫給哪兒都行。重要的是您悔過。隨便寫點什麼,譬如『我承認自己的過錯,曲解了一些東西,願意改正,意識到了』,就這麼寫,您要知道,已經有了固定格式。主要的是這樣做有用,向來如此!」

薩沃斯季亞諾夫那雙總是充滿著笑意的快樂的眼睛變得嚴肅起來,似乎連眼睛的顏色也與往日不同。

「謝謝,謝謝,我親愛的。」斯特拉姆說,「您的友誼令我感動。」

過了一個小時,索科洛夫對他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下周學術委員會召開擴大會議,我認為您應該在會上發言。」

「談什麼問題呢?」斯特拉姆問道。

「我覺得您應該作些解釋,簡言之,就是承認錯誤。」

斯特拉姆在房間里踱起步來,他突然在窗前停下,望著院子說: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也許寫封悔過信更好些?總比當眾打自己的嘴巴好受些。」

「不,我認為您應該發個言。昨天我同斯韋欽談過,他向我暗示,那邊,」他含含糊糊地向門楣上方指了指,「想要的是您的發言,而不是寫悔過信。」

斯特拉姆陡然向他轉過身來,說:

「我既不發言,也不寫悔過信。」

索科洛夫像精神病醫生對待病人那樣用耐心的語氣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從您現在的處境來看,沉默就意味著自取滅亡,強加在您頭上的是政治罪名。」

「您明白我最苦惱的是什麼嗎?」斯特拉姆說,「為什麼在舉國歡慶勝利的日子裡我卻遇上了這些事?也許某個心懷叵測的人會說我看蘇維埃政權末日來臨,就公開跳出來反對列寧主義原則。說我是莫里茲 ,喜歡揭人短處。」

「我聽到過這種意見。」索科洛夫說。

「不,不,去他的吧!」斯特拉姆說,「我不悔過!」

夜裡,他躲在自己房間里,反鎖著門,開始寫悔過信。寫好之後,感到羞愧難當,就把它撕碎了,馬上又動手起草在學術委員會上的發言稿。他把發言稿重讀一遍,拍了一下桌子,立刻將它撕碎了。

「就這麼辦,算了!」他出聲地說,「聽天由命吧。讓他們送我去坐牢吧。」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體驗著自己的最後決定。後來他突然想到,他應該寫一封悔過信預備著,假如拿定主意要悔過,就把它交出去,反正這封信絲毫無損於他的尊嚴。誰也看不到這封信,神不知鬼不覺。

他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房門緊鎖,周圍的人都睡了,窗外一片沉寂,既沒有汽車喇叭聲,也沒有來往車輛的嗚嗚聲。

然而,一種無形的力量壓迫著他。他感到這種力量像催眠術似的支配著他,強迫他按照它的意願去思考,根據它的思路去寫。這種力量潛伏在他心中,有時使他心裡發毛,有時在瓦解著他的意志,甚至在干預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態度。他回憶過去和思索青年時代的往事時,也擺脫不了這種力量的控制。他感覺到自己智力有限,是個毫無趣味的人,談起話來既枯燥又啰唆,使周圍的人感到厭倦。甚至他的工作也顯得異常乏味,似乎蒙上了一層灰塵,不再使他感到鼓舞和喜悅了。

只有那些不曾親身感受過這種壓力的人,才會對屈服於這種壓力的人感到奇怪。對那些親身感受過這種壓力的人來說,如果有誰能夠流露出片刻的憤怒,哪怕是盛怒之下蹦出一句話,匆匆做一個怯生生的、表示抗議的動作,那才真正叫人奇怪呢。

斯特拉姆寫悔過信是為了給自己看,他準備把這封信藏起來,不給任何人看,同時他心裡明白,說不定他真的會用上這封信,就暫時放在這裡吧。

早晨喝茶的時候,他不時地看錶。該到實驗室去了。一種令人麻木的孤獨感籠罩著他。他覺得,在他的生命終結之前,誰也不會來看他,誰也不會再給他打電話,這不僅僅是因為怕受牽連。人們之所以不來電話,是因為他枯燥無味,毫無才華。

「不用說,昨天誰也沒打電話找我吧?」他對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說,接著他又朗誦「我獨立窗前,既不等候客人,也不等候朋友……」

「我忘記告訴你了,切佩任回來了,他打電話說想見見你。」

「噢?」斯特拉姆說,「這件事你怎麼能不告訴我呢?」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打著,彈奏起一支莊嚴的樂曲。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到窗前,只見斯特拉姆不慌不忙地走著,高高的個子,背有點兒駝,有時揮動一下公文包。她知道,他正在想著同切佩任會面的事,正在歡迎他,同他談話。

這幾天,她可憐丈夫,一直對他放心不下,但她同時又想著他的缺點,主要是他的利己主義。

剛才他還在朗誦「我獨立窗前,不等候朋友」。現在他到實驗室去了,在那裡人們圍著他,那裡有他的工作;晚上他要去看望切佩任,大概十二點以前不會回來。他沒有想到,在這空蕩蕩的住所里,她要獨自待一整天,她獨自站在窗前,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正像他所朗誦的,既不等候客人,也不等候朋友。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到廚房洗碗去了。這天早晨,她心裡非常難過。瑪麗婭·伊萬諾夫娜今天不會來電話了,她要去沙波洛夫卡看望姐姐。

娜佳也叫人放心不下,她總是沉默,不顧父母阻止,晚上照常出去閑逛。維克托一天到晚忙自己的事,一點空閑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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