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1

在克里姆林宮,斯大林等待著斯大林格勒方面軍司令員的報告。

他看了看錶。炮火準備剛剛結束,步兵正在進攻,機動部隊準備進入被炮兵打開的突破口。空軍集團軍的飛機正在轟炸敵人的後方、道路和機場。

十分鐘之前,他與瓦圖京通了話。西南方面軍坦克部隊和騎兵部隊進展神速,超過了預定計畫。

他拿起一支鉛筆,望了望沉默的電話機。他想在地圖上標出南翼部隊開始行動的路線,但一種迷信的感覺迫使他放下了鉛筆。他清楚地感覺到,希特勒此刻正想著他,並且知道他也在想著希特勒。

丘吉爾和羅斯福相信他,但他心裡明白,他們的信任是不充分的。他們時常使他生氣,表面上願意同他協商,但在同他協商之前,他們相互之間已達成協議。

他們知道,戰爭有開始就有結束,而政治則是永存的。他們稱讚他邏輯性強、知識淵博、思路清晰,但仍舊把他看作一個亞洲式的君主,而不是一位歐洲式的領袖。這一點常常使他感到苦惱。他突然記起托洛茨基那雙銳利的眼睛,那雙眼睛冷酷無情,但卻充滿著智慧,總是蔑視地微微眯縫著。他第一次為此人不在人世感到惋惜,假如能讓他知道今天的事情該多好。

現在他感到自己是幸福的,體格健壯,嘴裡沒有那種討厭的苦澀味,心臟也沒有隱隱作痛。他感到生命與力量融為一體。從戰爭的最初幾天起,斯大林就感到渾身不舒服,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當元帥們看見他發火,挺直身子呆立在他面前的時候,當成千上萬的人站在大劇院里向他致敬的時候,這種憂鬱感並沒有離開他。他始終覺得,他周圍的人不會忘記他在1941年夏天的張皇失措,時常在偷偷嘲笑他。

有一次,他當著莫洛托夫的面,抓住自己的頭髮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在國防委員會的一次會議上,他突然失聲喊叫起來,大家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有幾次他下達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命令,並且看出大家明白他的命令毫無意義……7月3日,他在電台發表演說,一開始非常緊張,不停地喝礦泉水,無線電波把他的緊張情緒傳入了太空……6月底,有一次朱可夫粗暴地反駁他,在那一剎那,他窘迫不堪,說道:「就按您的想法去辦吧。」有時他真想把大權讓給1937年被殺害的李可夫、加米涅夫、布哈林,讓他們來指揮軍隊,領導國家。

有時他產生一種可怕的感覺,在戰場上取勝的不僅是他今天的敵人,有時他出現一種幻覺,恍惚看見那些被他永遠地懲治、鎮壓和制服的人緊跟著希特勒的坦克,走在滾滾煙塵里。他們從凍土地里鑽出來,炸開封閉在他們頭上的永久的凍土,衝破帶刺的鐵絲網。一列列滿載著復活者的軍用列車從科雷馬、從科米共和國駛來。村婦和孩子們從地下鑽出來,臉上帶著恐懼、憂傷和疲憊不堪的表情,用和善的、憂愁的眼睛尋找著他。他比誰都清楚,歷史不僅僅審判失敗者。

他有時覺得貝利亞叫人無法容忍,大概因為貝利亞明白他的心思。

所有這些令人不快的虛弱感覺持續並不久,一般是幾天就過去了,但這種感覺有時會突然爆發。

不過,他那種壓抑感並沒有消失,胃灼熱使他心緒不寧,後腦勺隱隱發疼,有時發生嚇人的頭暈。

他又望了望電話機。到了葉廖緬科報告坦克部隊推進速度的時間。

展示他力量的時刻來到了。在這一時刻,將決定列寧創建的國家的命運,黨的高度集中的理智的力量,將有機會在巨型工廠的建設中,在原子電站和熱核設備的建設中,在噴氣飛機、渦輪飛機、宇宙和洲際火箭的研製中,在高樓大廈、科學宮的建設中,在新運河、人工海的開掘中,在極地公路和城市的建設中體現出來。

此刻將決定被希特勒佔領的法國、比利時、義大利、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和巴爾幹國家的命運,將宣判奧斯維辛集中營、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和莫阿畢特刑訊室的死刑,將打開納粹分子建造的九百座集中營和勞改營的大門。

此刻將決定被送往西伯利亞的德軍戰俘的命運,將決定關押在希特勒集中營中的蘇軍戰俘的命運,根據斯大林的意志,這批人獲釋後將遭遇與流放西伯利亞的德國戰俘同樣的命運。

此刻將決定米霍埃爾斯和他的朋友演員祖斯金,以及猶太作家貝格爾森、馬爾基什、費費爾、克維特科、努西諾夫的命運,他們將在以沃夫西教授為首的可惡的猶太醫生案件開庭之前被處決。

此刻將決定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羅馬尼亞的命運。

此刻將決定俄羅斯農民和工人的命運,決定俄羅斯思想、文學和科學能否獲得自由。

斯大林頗為激動。在這一時刻,國家未來的力量與他的意志融為一體。他的偉大、他的天賦,並不存在於他自身,也不取決於國家的大小和武裝力量的多少。只有國家戰勝了,他所寫的書、他的學術著作、他的哲學才有意義,才會成為億萬人學習和讚揚的對象。

葉廖緬科的電話接通了。

「喂,你那裡情況怎麼樣?」斯大林沒有同他互道問候,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坦克部隊出動了嗎?」

葉廖緬科聽見斯大林氣鼓鼓的聲音,趕快掐滅了煙捲。

「沒有,斯大林同志,托爾布欣即將結束炮火準備。步兵清掃了前沿陣地。坦克部隊尚未進入突破口。」

斯大林清晰地罵了一句粗野的髒話,放下了話筒。

葉廖緬科又點著煙,給第五十一集團軍司令員打了電話。

「為什麼坦克部隊到現在還沒有出動?」他問道。

托爾布欣一隻手拿著電話聽筒,另一隻手用一隻大手帕擦著胸脯上的汗。他敞著懷,雪白的襯衣領子沒扣紐扣,露出脖根上粗粗的皺紋。

他急促地喘息著,這個大胖子不僅心裡明白,而且全身都明白他不能過分激動,於是他不慌不忙地答道:

「坦克軍軍長剛才向我報告說,在預定的坦克前進的中心路線上還殘留一些未被摧毀的敵人炮兵連。他請求等候幾分鐘,讓炮兵摧毀這些殘留的炮兵連。」

「撤銷命令!」葉廖緬科毫不客氣地說,「坦克立刻出動!三分鐘後向我報告。」

「是。」托爾布欣說。

葉廖緬科本想把托爾布欣罵一頓,但又突然問道:

「您怎麼氣喘吁吁的,病了?」

「不,我很健康,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我剛剛吃了早飯。」

「行動吧。」葉廖緬科說完掛上了話筒,又自言自語地說,「剛吃了早飯就喘不上氣來。」然後別出心裁地罵了一串髒話。

坦克軍指揮所里的電話響鈴的時候,由於重新開始了炮擊,諾維科夫沒聽清楚,但他明白集團軍司令員要求坦克部隊立即進入突破口。

他仔細聽完托爾布欣的命令,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於是,他說:

「是,中將同志,立即執行。」

此後他向格特馬諾夫嘿嘿一笑。

「還需要射擊四分鐘。」

三分鐘後,托爾布欣又打來電話,這次他沒有氣喘吁吁。

「上校同志,您在開玩笑吧?為什麼現在還在打炮?快執行命令!」

諾維科夫命令電話員給他接通炮兵團長洛帕金的電話。他聽見了洛帕金的聲音,但沒有說話,看著手錶的秒針,等待著預定的時間。

「哎呀,我們這位老爺子真厲害!」格特馬諾夫由衷地讚歎道。

又過了一分鐘,炮聲安靜下來,諾維科夫戴上耳機,呼叫準備率先沖向突破口的坦克旅旅長。

「別洛夫!」他說。

「是我,軍長同志。」

諾維科夫扭歪了嘴,像喝醉酒似的瘋狂喊道:

「別洛夫,全速前進!」

蔚藍色的硝煙使晨霧變得濃重起來,空氣中充滿了坦克的咆哮聲。坦克軍進入了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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