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9

離拂曉還有很長時間,諾維科夫就早早地醒了。由於過分激動,諾維科夫已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

「您要喝茶嗎,軍長同志?」韋爾什科夫用莊重的口氣討好地問道。

「是的。」諾維科夫說,「告訴炊事員,讓他給煎個雞蛋。」

「什麼樣的煎蛋,上校同志?」

諾維科夫沒有答話,躊躇了一下,韋爾什科夫以為軍長陷入了沉思,沒聽見他的問話。

「煎荷包蛋。」諾維科夫說罷看了看錶,「去看看格特馬諾夫起床沒有,再過半小時我們就出發了。」

再過一個半小時炮火準備就要開始,那時天空將充滿數百架強擊機和轟炸機的嗚叫,工兵們將匍匐前進,去剪斷鐵絲網和排除雷區的地雷,步兵將拖著機關槍沖向他在炮鏡里觀察過無數次的那些霧蒙蒙的山崗。此時此刻,他覺得,他好像並沒有去想這些,好像沒有意識到同別洛夫、馬卡羅夫、卡爾波夫保持著聯繫。他好像沒有去想昨天晚上在斯大林格勒西北方向上,蘇軍坦克部隊進入被炮兵和步兵突破的德軍正面防線,然後連續不停地向卡拉奇方向推進,再過幾小時,他的坦克部隊將由南向北挺進,與來自北部的部隊會合,包圍保盧斯集團軍。

他沒有去想方面軍司令員,沒有去想明天也許斯大林會在命令中提到諾維科夫的名字。他沒有去想葉尼婭,沒有去回憶布列斯特的那個黎明,當時他跑向機場,天空閃爍著德寇發起戰爭的最初炮火。

然而,他沒有去想的這一切銘刻在他的心中。

他現在在想,是穿那雙嶄新的軟筒靴子還是穿那雙皮鞋,不要忘了帶煙盒。他在想,這個狗小子又給我端了一杯涼茶。他吃了一個煎荷包蛋,用麵包片認真刮著融化在平底鍋上的黃油。

韋爾什科夫報告說:

「您的命令已經執行過了。」接著他馬上又用批評的口吻信賴地說,「我問了一個衝鋒槍手:『他在家嗎?』衝鋒槍手對我說:『他還能去哪兒,正和娘兒們睡覺呢。』」

衝鋒槍手說了個比「娘兒們」更難聽的詞,但韋爾什科夫認為與軍長談話不能用這種詞。

諾維科夫沒有吭聲,他用手指肚兒收集著餐桌上的麵包渣。

格特馬諾夫很快就走進來。

「喝點茶吧?」諾維科夫問道。

格特馬諾夫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該出發了,彼得·帕夫洛維奇,別再喝茶了。該去打德國鬼子啦。」

「嗬,好樣的。」韋爾什科夫心想。

諾維科夫走進司令部佔用的那半間房子,同涅烏多布諾夫談了談通訊聯絡和傳達命令的問題,然後看了一會兒地圖。

這充滿著虛假寂靜的黎明時的黑暗,使諾維科夫想起在頓巴斯度過的童年。那時的情景也和現在一樣,好像一切都在沉睡,過幾分鐘,空中便會充滿汽笛聲,人們向礦井和工廠的大門走去。但幼小的諾維科夫在鳴笛之前就醒了,他知道,有幾百隻手正在黑暗中摸包腳布和靴子,女人們赤著腳踏在地板上,餐具和鐵爐發出嘩嘩聲響。

「韋爾什科夫,」諾維科夫說,「把我的坦克開到觀察所跟前去,我今天要用。」

「是。」韋爾什科夫說,「我把需用的東西統統裝進去,您的和政委的。」

「別忘了帶可可。」格特馬諾夫說。

涅烏多布諾夫披著大衣來到台階上。

「托爾布欣中將剛才打來電話,問軍長是否到了觀察所。」

諾維科夫點點頭,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說:

「出發,哈里托諾夫。」

道路出了烏盧斯村,撇開村頭最後一座房舍便急轉彎,接著又一個急轉彎,在皚皚白雪和乾枯的雜草中一直向西延伸。

他們經過一片凹地,第一旅的坦克集結在這裡。

諾維科夫突然對司機說了一聲「停下」。然後跳下汽車,向朦朧曙色中黑魆魆的戰車走去。

他從容不迫地走著,注視著官兵們的臉,沒有同任何人搭話。

此刻他記起不久前在鄉村廣場上見到的那些沒有理髮的新兵。的確,都是些孩子,然而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召喚他們,總參謀部制訂的作戰計畫、方面軍司令員的命令、他本人在一小時後即將下達的命令、政工人員的談話、報紙上刊登的文章和作家們的詩歌,都在動員他們奔向戰場。打仗去!打仗去!而在陰暗的西方,為他們安排的只是一種命運!他們開火,砍殺他們,用坦克履帶碾壓他們。

「死神的婚禮 等待著他們!」是的,等待著他們,沒有甜葡萄酒,沒有手風琴。只要諾維科夫一聲令下,十九歲的小夥子們會毫不猶豫衝上去,勇敢地親吻死神。

諾維科夫覺得,他正走在自己的兄弟、侄子和鄰居家的兒子們中間,彷彿有成千上萬的婦女、姑娘、老太婆望著他。

在戰爭年代,母親們都反對讓兒子去送死。但在戰場上卻時常遇見暗中同情母親的人。這些人常說:「坐下,坐下,你到哪兒去,你聽,戰爭多激烈。他們那裡正等著我的情報呢,我去一趟,你最好在這裡燒一壺開水吧。」他們在電話里向首長報告:「是,把機關槍推上去。」放下話筒,他們又說:「把機槍推到那兒去,毫無道理,那個可愛的小夥子會被打死的。」

諾維科夫向自己的坦克走去。他的臉變得陰鬱而嚴厲,彷彿吸收了十一月黎明時分潮濕的黑暗。坦克開動時,格特馬諾夫用理解的目光打量他一眼,說道:

「知道吧,彼得·帕夫洛維奇,今天我想告訴你:要知道,我佩服你,相信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