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6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卻沒有人來提審克雷莫夫。

他已經知道開飯的時間,吃些什麼東西,知道放風的鐘點和澡堂開放的時間,他熟悉了監獄的煙葉味,掌握了點名時間和圖書室藏書的大致內容。他已經熟悉了哨兵們的面孔。提審時,他總是焦急地等待著同室囚犯歸來。卡采涅林博根比其他人受審的次數多。博戈列耶夫總是白天受審。

沒有自由的生活!這是一種病態。失去自由無異於失去健康。這裡亮著燈光,自來水龍頭流著水,碗里有湯,然而無論是燈光、水還是麵包都是特製的,供應這些東西是有目的的。一旦審訊需要,會隨時不讓囚犯們見光,不讓他們吃飯睡覺。要知道,這裡的一切不是供他們個人享用的,而是作為一套專門對付他們的工作方法所必不可少的。

有一次,瘦骨嶙峋的老頭兒被叫去受審,回來時他傲慢地說:

「我整整沉默了三個小時,偵查員公民只弄清楚我的確姓德雷林。」

博戈列耶夫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恭恭敬敬地和同室囚犯談話,經常詢問他們的健康和睡眠情況。

有一次,他向克雷莫夫念起詩來,然後他忽然停住,客氣地說:

「對不起,您大概不感興趣吧?」

克雷莫夫微微一笑,答道:

「老實說,我一句也沒聽懂。可是我過去讀過黑格爾的著作,也讀得懂。」

博戈列耶夫特別害怕提審,每當值班員走進來問誰的姓是「B」打頭時,他都驚慌失措。從審訊室回來,他更顯消瘦、矮小和蒼老。

談到自己受審的情況時他總是吞吞吐吐,自相矛盾,眯起眼睛來生悶氣。誰也弄不清他被指控犯了什麼罪,不知是企圖殺害斯大林,還是他不喜歡那些根據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精神創作的作品。

有一次,大個子肅反人員對博戈列耶夫說:

「您可以幫助偵查員小夥子把罪狀說簡練些嘛。我給您出個主意,您隨便胡謅幾句,比如『我對一切新事物懷有刻骨仇恨,對獲得斯大林獎的藝術作品一概持貶責態度』。無非是判您十年徒刑。少揭發自己的熟人。揭發自己的熟人幫不了您的忙,相反,他們會誣告您參加了他們的組織,那時您就得進秘密勞改營。」

「您說到哪兒去了?」博戈列耶夫說,「難道我能夠幫偵查員的忙,他們什麼都懂。」

他常常低聲談論自己熱衷的話題:我們全都是童話中的人物,嚴厲的師長們、傘兵們、畫家馬蒂斯和演員皮薩列夫的追隨者們、黨員、地質工作者、肅反人員、五年計畫的建設者們、飛行員、大型冶金工廠的建設者們,統統都不例外。原來我們自高自大、瞧不起人,一旦邁進這座奇怪的大樓的門檻,魔棍立刻就把我們變成了胖墩墩的小矮人,變成豬崽和小松鼠。現在我們成了什麼——小蚊子,螞蟻卵。

看來他的思維方式與眾不同,奇特而深刻,但對日常小事卻斤斤計較,比如他總是擔心發給他的東西比別人少、比別人差,擔心縮短他放風的時間,擔心放風時有人吃他的麵包干。

雖然生活充滿著種種事件,但它們依然是無聊的,虛假的。囚犯們似乎生活在一條幹涸的河床里。偵查員反覆研究著河床、石子、裂紋和高低不平的河岸。然而一度形成這條河床的流水卻不復存在了。

德雷林很少參與談話,即便談話也多半是同博戈列耶夫聊聊。之所以這樣,大概因為博戈列耶夫不是黨員。

但他同博戈列耶夫談話常常發火。

「您是個古怪的傢伙。」有一次他對博戈列耶夫說,「第一,您對您瞧不起的人總是恭恭敬敬,親親熱熱;第二,您每天問我的健康情況,儘管您對我是死是活完全不在乎。」

博戈列耶夫抬起眼睛望著牢房的天花板,兩手一攤,說:

「您聽著吧。」於是他拉長聲音念道:

你的鎧甲是什麼做的,烏龜?

我問了一聲,並得到回答:

它是用我積蓄的恐懼做的,

世界上再沒有比它堅固的鎧甲。

「是您的詩?」德雷林問道。

博戈列耶夫又兩手一攤,沒有回答。

「老頭兒心裡害怕,積蓄了恐懼。」卡采涅林博根說。

早飯後,德雷林讓博戈列耶夫看了看一本書的封面,問道:

「您喜歡嗎?」

「老實說,不喜歡。」博戈列耶夫說。

德雷林點了點頭。

「我也不是這部作品的崇拜者。格奧爾吉·瓦連京諾維奇 說過:『高爾基塑造的母親形象是聖像,而工人階級是不需要聖像的。』」

「人們世世代代閱讀《母親》。」克雷莫夫說,「這和聖像有什麼關係?」

德雷林用幼兒園保育員的聲音說:

「所有企圖奴役工人階級的人都需要聖像。譬如你們共產黨的神龕里就有列寧的聖像,還有斯大林閣下的聖像。涅克拉索夫 就不需要聖像。」

不僅他的額頭、顱骨、雙手和鼻子猶如白骨雕琢而成,連他說話也音調沉悶,像在敲打骨頭。

「啊,這個壞蛋!」克雷莫夫心想。

博戈列耶夫生氣了,克雷莫夫從未看見這個溫順、和藹、一向壓抑的人發這麼大的脾氣。他怒沖沖地說:

「您對詩歌的認識還停留在涅克拉索夫階段。從那時起又出現了布洛克、曼德爾施塔姆和赫列勃尼科夫 。」

「曼德爾施塔姆我不熟悉,」德雷林說,「赫列勃尼科夫是頹廢派,墮落者。」

「去你們的吧!」博戈列耶夫嚴厲地說,在這裡他第一次如此高聲說話,「你們那一套普列漢諾夫的陳腐說教令人噁心,我早膩味了。在我們這間牢房裡,你們是不同派別的馬克思主義者,但有一點是相似的,那就是對詩歌的無知,你們對詩歌一竅不通。」

說來奇怪,在哨兵們和晝夜兩批值班員眼裡,布爾什維克、紅軍政委克雷莫夫與這個壞蛋老頭兒德雷林毫無區別。克雷莫夫一想到這裡就十分氣惱。

然而此時此刻,一向不喜歡象徵主義、頹廢派,終生熱愛涅克拉索夫的他,準備在爭論中支持博戈列耶夫。

假如瘦老頭兒罵葉若夫,那麼他就滿懷信心地為之辯解,認為槍斃布哈林、流放那些不揭發丈夫的妻子,以及那些可怕的判決和駭人聽聞的刑訊都是正當的。

可是瘦老頭兒沉默不語。

這時哨兵走進來,把德雷林押出去上廁所。

卡采涅林博根對克雷莫夫說:

「我同他在一個牢房裡一起關了五天。他一直沉默不語,拚命堅持著,就是不開口。我對他說:『簡直荒唐之極——兩個猶太人,歲數都很大了,在盧布揚卡附近的村莊里一同度過夜晚,一直沉默不語。』毫無用處!他一言不發!他為什麼這樣蔑視我?他為什麼不願同我說話?是可怕的報復還是因為在拉克博依梅拉赫附近夜間殺害了一名神父?這是為什麼?這個老派的中學生。」

「他是敵人。」克雷莫夫說。

看來德雷林當真令卡采涅林博根抓狂。

「他坐牢一點也不冤枉,你們知道嗎?」他說,「他是個幻想家!他過去蹲過勞改營,將來也是死路一條,可他卻像鐵打的一般。我真羨慕他!每次來提審他的時候,哨兵喊他姓氏的頭一個字母,他一聲不吭,像個樹墩似的,毫無反應。哨兵拗不過他,以後提審時只好叫他的姓氏。首長進來查房,他寧死不肯起立。」

德雷林從廁所回來了,克雷莫夫對卡采涅林博根說:

「在歷史的法庭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和您雖然在這裡坐牢,但對共產主義的敵人仍舊是仇恨的。」

德雷林用含有譏諷意味的好奇目光望了克雷莫夫一眼。

「這算什麼法庭,」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歷史的私刑!」

卡采涅林博根暗自羨慕這個瘦老頭兒的力量。德雷林的力量已不是人力,盲目而殘忍的信仰狂熱以其化學熱能溫暖著他那顆空虛而冷漠的心。

俄羅斯大地上燃燒的戰火以及與之有關的種種事件很少令他感動,他沒有打聽過前線戰事和斯大林格勒局勢。他不了解那些新興的城市和強大的工業。他已脫離了人的生活,無休止地玩著只與他個人有關的一盤抽象的監獄跳棋。

克雷莫夫對卡采涅林博根很感興趣。他感覺到而且看到,此人很聰明。他愛開玩笑,信口開河,談笑風生,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懶洋洋的,帶著倦意。只有那些無所不知、厭倦生活、不懼怕死亡的人才有這樣的眼睛。

有一次,談到北冰洋沿岸的鐵路建設,他對克雷莫夫說:

「設計方案漂亮極了。」接著他又補充說:「不過,實施這一方案需要犧牲一萬人。」

「太可怕了。」克雷莫夫說。

卡采涅林博根聳了聳肩說:

「您沒有見過勞改犯的隊伍是怎樣去上工的。大家像死人一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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