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3

暮色降臨了。有時傳來斯大林格勒會戰的轟隆聲,牢房內窒悶而又混濁的空氣隨之發出嗡嗡的聲響。大概德寇正在向捍衛正義事業的巴秋克師和羅季姆采夫師發起進攻。

走廊上偶爾有人走動。集體囚室的門經常打開。這裡關押的是逃兵、背叛祖國的人、戰亂中趁火打劫的強盜和強姦犯。不時有人提出要上廁所,哨兵開門之前往往同他們爭執良久。

克雷莫夫從斯大林格勒沿岸被人押解過來,暫時關押在這間集體囚室里。對這位衣袖上佩戴著紅星標誌的政委,誰也沒有留心望一眼。犯人們感興趣的只是他身上有沒有一張可以卷馬合煙的紙片。這些人只有一種需求,那就是吃飯、抽煙和排大小便。

這個案件是誰捏造的?是誰?明知自己是無辜的,同時又因為這個無法開脫的罪名而寒心,這是一種多麼痛苦的感覺。設在地下管道里的羅季姆采夫師指揮所、「6-1」號樓的廢墟、白俄羅斯沼澤地、沃羅涅日的冬天、不止一次的渡河,一切幸福的、輕鬆愉快的東西都一去不復返。

此刻,他想到街上去走一走,抬起頭來望望天空。想去買張報紙。想刮刮臉。想給弟弟寫封信。他想喝杯茶。他需要還一本只借閱一晚上的書。需要看看錶。需要去洗個澡。需要從皮箱里取一塊手帕。他什麼也不能做。他失去了自由。

克雷莫夫很快就被押出集體囚室,來到走廊上,警備隊長把哨兵罵了一頓:

「我對你說得清清楚楚,你幹嗎要把他塞到集體囚室去?見鬼!哼,稀里糊塗的,想上前沿陣地去遛遛啦,啊?」

警備隊長一走,哨兵便向克雷莫夫抱怨起來:

「瞧,天天如此。單人囚室有人占著嘛!他自個兒命令把那些決定槍斃的人關到單人囚室去。要是把您關進去,我把那個人往哪兒關?」

不一會兒,克雷莫夫看見幾個衝鋒槍手把一名判處槍決的人押出單人囚室。只見淺色的頭髮緊貼在那人狹窄而凹陷的後腦勺上,也許他只有二十歲,也許有三十五歲。

克雷莫夫被關進剛剛騰出來的單人囚室。昏暗中他看出桌上有一隻軍用飯盒,然後從飯盒旁邊摸到一隻用麵包瓤捏的小兔子。看來是那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剛剛捏成的,麵包還是軟的,只有兔子的兩隻耳朵有些發乾。

室內靜下來。克雷莫夫半張著嘴坐在板床上。他睡不著,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但他感到頭昏腦漲,太陽穴發緊。他無法思考。他頭腦里波濤洶湧,一切都在旋轉、搖蕩,發出嘩嘩聲響。他感到無所依託,無法集中思想。

夜間走廊上又傳來喧嘩聲。哨兵們在呼喊領班的人,皮靴咚咚地響了一陣。克雷莫夫聽出警備隊長的聲音,警備隊長吩咐道:

「讓這個營教導員快滾出來,讓他搬到警衛室去。」然後他又補了一句:「這個嚴重事故可不是鬧著玩的,會傳到司令員那兒去的。」

囚室的門打開了,一名衝鋒槍手高聲喊道:

「出來!」

克雷莫夫走出來。走廊上赤腳站著一個只穿了件內衣的人。

克雷莫夫在生活中見過不少悲慘場面,但他只朝那人瞟一眼,便立刻明白他從未看見過比這張臉更可怕的東西。這張臉很小,帶著齷齪的黃斑。他哭得很可憐,滿臉的皺紋、顫抖的面頰和嘴唇都在哭,唯獨兩眼沒有哭。你最好不要去看這雙可怕的眼睛,這雙眼的表情是無法言狀的。

「快走,快走!」衝鋒槍手催趕著克雷莫夫。

在警衛室里,哨兵給他講述了嚴重事故的經過。

「他們老拿前沿陣地嚇唬我,這裡還不如前沿陣地呢。待在這地方你很快就會發瘋……那個故意自傷的傢伙給拉出去槍斃了,他隔著一塊大麵包朝自己左胳膊開了一槍。槍斃之後,朝他身上撒了些土,可能是沒有打死,他夜裡蘇醒了,又回到我們這裡來了。」

哨兵同克雷莫夫說話時,極力保持著分寸,對他既不稱呼「您」。也不稱呼「你」。

「這幫人也太馬虎了,遲早得被他們弄神經。宰牲口還得認認真真地干呢。他們幹什麼都稀里糊塗的。土地結了凍,他們抓了幾把雜草,胡亂往屍體上一撒就走了。明擺著的事嘛,他爬了出來!要是照著條令規定把他埋了,他永遠也爬不出來。」

一貫善於回答問題、扭轉人們思想,一向能言善辯的克雷莫夫,這回卻驚慌失措地向衝鋒槍手問道:

「他重新走回來有什麼不好呢?」

哨兵嘿嘿一笑。

「還是押送他去草原執刑的那個准尉說的,等給他重新辦了入伍手續,還應該發給他麵包和茶葉呢。可供給處長不買賬,他氣勢洶洶地挖苦說,既然他已經被除了名,怎麼請他喝茶呢?依我看他說得對。是那個准尉辦事馬虎,供給處應該替他負責嗎?」

克雷莫夫突然問道:

「您在和平時期是幹什麼的?」

「我在地方國營農場里負責養蜂。」

「明白了。」克雷莫夫說,其實他四周的一切和他心中的一切都變得黑暗而混亂。

黎明時分,克雷莫夫又被押回單人囚室。用麵包瓤捏的那個小兔子依舊擺在飯盒旁邊,但它現在已發乾變硬,不像原先那麼光滑了。

集體囚室里傳來一個討好的聲音:

「哨兵,行行好,讓我出去解個手吧,啊?」

這時,一輪棕紅色的太陽升起在草原上,像一顆滿是爛泥的凍壞的甜菜爬向天空。

克雷莫夫很快被押上一輛噸半卡車,坐在他身旁的押解人員是一名討人喜愛的中尉。他從准尉手裡接過克雷莫夫的箱子,汽車就開動了,然後沿著被嚴寒凍結的阿赫圖巴河邊的泥路吱吱嘎嘎地顛簸著向列寧斯克市機場駛去。

克雷莫夫呼吸著潮濕的寒氣,心中充滿了信念與光明,彷彿這場可怕的夢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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