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

「你這是裝糊塗。快回答,在被包圍期間什麼人收買過你?」

他正在伏爾加河左岸的方面軍特別處受審。

油漆地板,窗台上的花盆,牆壁上的簡易掛鐘,這一切都顯出外省的舒適和寧靜。微微顫抖的玻璃窗和斯大林格勒方向傳來的隆隆爆炸聲,也都習以為常,甚至給人一種愉快的感覺,大概轟炸機群正在伏爾加河右岸投彈。

在他看來,坐在餐桌後面的陸軍中校與想像中的嘴唇蒼白的偵查官完全對不上號。

然而,就是這位肩膀上蹭了一塊刷壁爐的白灰的中校,走到端坐在木凳上的受審者面前,對這個在東方殖民地國家開展工人運動的行家,這個身穿軍裝、衣袖上佩戴政委星章的軍人,這個溫柔善良的母親養育的兒子大打出手,用拳頭重重地砸向他的臉。

克雷莫夫用手抹了抹嘴唇和鼻子,然後看看手掌,發現手掌沾滿帶著口水的鮮血。於是他咂了咂嘴。舌頭不聽使喚,嘴唇麻木了。他望了望剛剛刷洗過的油漆地板,把嘴裡的鮮血咽了下去。

直到夜間,他的內心才燃起對這個特別處軍官的仇恨。但在最初幾分鐘,他既沒有感到仇恨,也沒有感到疼痛。打臉意味著精神摧殘,除了令人麻木和發獃之外,它不會引起別的任何感覺。

克雷莫夫回頭看看哨兵,立刻感到羞愧難當。這個紅軍戰士看見共產黨員挨打了!挨打的是共產黨員克雷莫夫!就當著這個小夥子的面,而克雷莫夫參加過的那場偉大革命,就是為了這一代青年的幸福才進行的。

中校看了看錶,正是處長們的食堂里供應晚餐的時間。

克雷莫夫被人押解著,他們踏著粉塵般的雪糝穿過院子向一座原木搭成的牢房走去,斯大林格勒方向傳來的空襲炸彈的轟隆聲此刻特別清晰。

挨打時的那種麻木和痴呆消失以後,克雷莫夫首先想到的是德國炸彈可以把這座牢房夷為平地,想到這裡他不覺大吃一驚……這個想法雖然並不複雜,卻使他感到厭惡。

這座原木築起的牢房令人窒息,絕望和憤怒的情緒久久折磨著他,使他逐漸失去了理智。是他,扯開嘶啞的嗓子大聲呼喊著向飛機跑去,去迎接自己的朋友格奧爾吉·季米特羅夫 ,是他,抬著克拉拉·蔡特金 的棺材,也是他,偷偷地抬眼望了一下,想看看特別處的那個軍官會不會再打他。他率領人們突出重圍,人們都尊稱他「政委同志」。但此時這個手持自動槍的農莊莊員卻用鄙視的目光盯著他,盯著他這個在受審時被共產黨員毒打的共產黨員……

他尚未意識到「剝奪自由」這幾個字的可怕含義。他正在變成另一個人,他身上的一切都會發生變化,因為他被剝奪了自由。

他兩眼發黑……他要去黨中央找謝爾巴科夫,他有機會見到莫洛托夫,不槍斃這個混蛋中校,他的心就永遠不得安寧。請拿起電話話筒,給克拉辛打個電話。就連斯大林本人也聽到過、也知道我的名字。有一次斯大林同志問日丹諾夫同志:「這是哪個克雷莫夫,是在共產國際工作過的那個人嗎?」

克雷莫夫感覺雙腳像踏在泥塘里,眼看就要被吸進黑乎乎的膠狀樹脂一般的無底深淵……彷彿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他撲來,這種力量比德國坦克師更強大。他失去了自由。

葉尼婭!葉尼婭!你看得見我嗎?葉尼婭!快來看我一眼,我遭到了可怕的災難!要知道,我現在孤身一人,被人拋棄,也被你拋棄了。

一個敗類打了他,他神志模糊了。真想撲向那個特別處軍官,他恨得手指抽搐。

無論是對帝俄憲兵,對孟什維克,還是對他審問過的那個黨衛隊軍官,他都未曾感覺到這般仇恨。

從這個踐踏他尊嚴的人身上,克雷莫夫不是看到了一個陌生人,而是看到了他自己。當他還是個小孩子時,《共產黨宣言》中那句名言「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就震撼過他的心,使他流下了幸福的淚水。這種親近感才真正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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