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63

這天,船艙里特別難以忍受。烏雲籠罩在伏爾加河上空。孩子們不再到垃圾堆、碎磚堆、黑漆漆的河水和冰面上去玩。婦女們也不再上冰窟窿里去洗衣服。伏爾加河下游吹來的凜冽寒風刮打著凍在冰面上的破布,透過艙門的縫隙吹進船艙,使整條船里充滿呼呼的怒號聲。

嚇呆了的人們裹著頭巾、棉衣、被子,木然坐著。最愛嚼舌的老婆子們也屏息止聲,聽著風的怒吼和木板的吱吱聲。

天色漸暗,彷彿黑暗的來臨是由於人們無法忍受的寂寞和把所有人折磨到極點的寒冷、飢餓和骯髒,是因為沒有盡頭的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巨大痛苦。

薇拉躺著,把棉衣蓋到下巴。每當強勁的寒風刮進船艙,她就感到面頰上一陣透骨的涼意。

此刻,一切都糟透了,毫無任何希望。斯捷潘·費奧多羅維奇不可能把她從這裡帶走,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德國人一開春就可能闖進烏拉爾和西伯利亞,他們的飛機將永遠在天空中張牙舞爪,炸彈的爆炸聲將永遠不絕於耳。

她頭一次開始懷疑維克托羅夫是否就在附近。難道戰線還少嗎,可也許他已經既不在前線也不在後方了。

她掀開床單,端詳著孩子的臉龐。他為什麼哭泣,可能她的憂愁感染了他,猶如她的溫暖、她的奶汁滋養了他一樣。

這天刺骨的寒冷、無情的寒風和在偉大俄羅斯的平原江河上進行的大規模戰爭,把所有人都壓得喘不過氣來。

難道一個人能夠那麼長久地忍受如此令人不寒而慄的饑寒交迫的生活嗎?

替薇拉接生的謝爾蓋耶夫娜老婆婆走到薇拉跟前說:

「我可不喜歡你今天這副樣子,頭一天你還好好的嘛。」

「沒什麼,」薇拉說,「爸爸明天帶吃的來。」

儘管謝爾蓋耶夫娜對她爸爸能給產婦帶油和糖來感到高興,但還是惡狠狠地說:

「他們這些當官的永遠能吃得飽飽的,有的是儲備品。可我們有什麼,只有凍土豆。」

「小點聲!」有誰大聲說,「安靜些!」

船艙的那一頭傳來一個不太清晰的聲音。

驀地,這聲音響了起來,蓋過所有別的聲響。

有個人在油燈的光亮下念道:

「最新消息……我軍在斯大林格勒市區的順利進攻……幾天來部署在斯大林格勒接近地的我軍轉入對德國法西斯軍隊的進攻。進攻從兩個方向開始:從斯大林格勒的西北部和南部……」

人們默默地站著,流著淚。在他們和戰士們之間建立起一種神奇的無形聯繫。這些小夥子們正在寒風中用手擋著臉行進在雪地上,他們有的已經倒在雪地里、躺在血泊中,用含混的目光同生命告別。

老人和婦女們在哭,工人們在哭,孩子們掛著非孩子氣的神色站在大人們身邊,聽著。

「我軍攻克了頓河東岸的卡拉奇城,佔領了克里沃穆茲金車站,攻佔了阿布加薩羅沃車站和市區……」

薇拉同大夥一起流著眼淚。她感覺到了那些行進在嚴冬的黑夜中,跌倒了再爬起來,又倒下去卻再也沒爬起來的人們,同他們這些精疲力竭、在船艙里聆聽進攻消息的人們之間的聯繫。

為了她,為了她的兒子,為了在冰水中雙手凍裂口子的婦女們,為了老人和系著母親破頭巾的兒童們,人們正在走向死亡。

她一面哭泣著,一面欣喜地想,她的丈夫將要到她這兒來,婦女、老人、工人們將把他圍住,對他說:「生了個兒子。」

正在讀蘇聯情報局通報的那個人念道:

「我軍的進攻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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