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59

達倫斯基整天都待在炮兵營陣地上。白天他既沒有聽見一聲炮聲,也沒有一架飛機出現在空中。

營長是個年輕的哥薩克,操一口純正的俄語,他對達倫斯基說:

「瞧,我想明年在這裡開塊瓜田,請您來吃甜瓜。」

營長覺得在這裡並不壞。他逗樂,露出一口白牙,一雙短短的羅圈腿在深深的沙子上走得又快又輕鬆,見到在蒙著油氈碎片的陋屋旁那幾頭套在一起的駱駝還友善地笑笑。

但年輕哥薩克的好興緻卻使達倫斯基大為惱火,他只想一個人待著,晚上就獨自跑到一連的發射陣地上,儘管白天他已經在那兒待過。

月兒升起,大得不可思議,黑紅黑紅的。它吃力地升上皎潔的夜空,變成深紅色,在那憤怒的光亮中,它驚恐不安且戒備地注視著黑沉沉的沙漠、炮身長長的加農炮、反坦克炮和火箭炮。駱駝馱運隊拉著咯吱作響的農村大車順著道路前行,大車上裝著彈藥箱和乾草。所有無法連接的東西都連在了一起:拖拉機牽引車,裝有印集團軍報紙印刷機的帶篷卡車,無線電台的天線桿,駱駝那長長的脖子和平穩勻整波浪形的步態,那樣子就像駱駝的整個身子里沒有一根骨頭,整個是由橡膠製成似的。

駱駝隊緩緩前進,寒冷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來自鄉村的乾草味。也是這個又黑又紅的大月亮,當年曾飄浮在伊戈爾遠征軍廝殺的荒漠上空。也是這個月亮,曾在波斯軍隊進軍希臘,羅馬軍團闖入德意志森林的時候,曾在古羅馬第一任執政官率領的大軍夜間相會在金字塔的時候,高懸在夜空。

人類的意識回首往事時,總是通過慳吝的篩子篩選偉大事件的凝塊,篩去士兵們的痛苦、慌亂和憂愁。於是,記憶里只留下空洞的故事,取勝的軍隊如何排兵布陣,失敗的軍隊如何布陣排兵,參戰的戰車、石弩、大象,或是大炮、坦克、轟炸機的數量。記憶里只保存有英明偉大的統帥如何牽制中路、突擊翼側,山崗後突然出現的預備隊如何決定會戰的結局。就這些。哦,通常還有,幸福的統帥回到祖國,卻被懷疑企圖篡位,他拯救了祖國,自己卻掉了腦袋,或是遭到流放。

在畫家創作的繪畫作品中,昔日的會戰被描繪成晦暗的月亮低垂在光榮的戰場上空,身披鎧甲的勇士們張開粗壯的雙臂沉入夢鄉,打碎的戰車四散丟置,或是炸毀的坦克傾翻在路旁,勝利者一個個手握鋼槍,身披飄揚的雨披,頭戴帶銅製鷹徽的羅馬鋼盔,或是擲彈兵的皮帽。

達倫斯基無精打采地坐在炮兵連發射陣地的彈藥箱上,聽兩個蓋著大衣躺在大炮旁的紅軍戰士聊天。連長同政治指導員去了炮兵營營部。中校、方面軍司令部的代表好像睡熟了,炮兵們從通信兵那裡打聽過他是誰,因此都認識他。兩個紅軍戰士怡然自得地吸著自捲煙,吐出好聞的煙圈。

這顯然是兩個好朋友,把他們連在一起的,是真正朋友的友情和信任,他們相信,一方在生活中發生的每件瑣事,對於另一方總是相當有意思的,總是值得關心的。

「怎麼啦?」一個問,語氣顯得有些冷漠和嘲諷。

第二個好像有些不樂意地答道:

「怎麼啦,怎麼啦,難道你不知道?腳疼,這鞋沒法穿。」

「那又怎麼樣?」

「就這麼穿唄,又不能光腳走路。」

「是啊,就是說,沒發靴子。」第二個說,聲音里已經沒有冷漠和嘲笑。他對這件事顯然很關心。

後來他們聊起家裡的事。

「你猜老婆來信都寫了些什麼?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不是兒子病了,就是小女兒病了。唉,娘兒們嘛,你是知道的。」

「可我那個乾脆就這麼寫:你們在前線能有什麼難的,你們有一份口糧,可我們這裡被戰爭鬧得再也過不下去了。」

「婦人之見。」第一個說,「她待在大後方,沒法理解前線是個啥滋味。光看到你的那份口糧了。」

「沒錯。」第二個說,「她搞不到煤油,就以為世上沒有比這更糟的事情了。」

「當然,她以為排隊比在這沙漠里用燃燒瓶擊退坦克還要艱難。」

他提到了坦克和燃燒瓶,儘管他和他的交談者都知道,德國的坦克一次也沒上這裡來過。

就在這裡,在戰時夜晚的沙漠里,關於男人和女人誰在生活中遇上的負擔更重的家常閑聊還沒有完,一個猶豫不決地說:

「順便說一句,我那口子病了,脊柱出了問題,提一下重物就得躺上一星期。」

話題好像又全變了,他們聊起到處無水的這個該死的鬼地方。

躺得離達倫斯基稍近些的那個戰士說:

「難道她這麼寫是出於惡意?只是不了解情況罷了。」

第一個炮兵補充說,意思是想在談到士兵們的妻子時別再說那些太凶的話,同時又不想不談她們:

「沒錯。我這是在犯傻。」

接著他們抽起煙來,沉默片刻後又聊起刮鬍子保險刀片和連長的新制服,說到不管多艱難也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你看看,什麼樣的夜色!你知道嗎,還在我上中學時,我就瞧見過這麼一幅畫:月亮掛在田野上,周圍躺著被打死的勇士。」

「那怎麼比?」第二個訕笑道,「那是些勇士,可我們算啥,小麻雀的種。我們真的就像小麻雀似的,傻呵呵的,盡干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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