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57

斯特拉姆在研究所大門口碰上正從轎車裡出來的希沙科夫。

希沙科夫微微摘了摘帽子,同他打招呼,沒有表示想停下來同斯特拉姆說話的意願。

「我的處境不妙。」斯特拉姆思忖著。

吃中飯的時候,斯韋欽教授坐在鄰桌,既不看他一眼,也不開口和他說話。胖子古列維奇走出食堂,十分親熱地同斯特拉姆寒暄,久久地握著他的手,但當所長接待室的門稍微打開一點時,他急忙向斯特拉姆告辭,順著走廊匆匆走了。

在實驗室,斯特拉姆向馬爾科夫提到當前原子核照相所需設備的工作,馬爾科夫從記事簿上抬起頭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有人告訴我,黨委會上非常嚴厲地談到了您,科夫琴科還添油加醋,說是『斯特拉姆不想在我們這個集體工作了』。」

「添就添吧。」斯特拉姆說,感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在同馬爾科夫談核原子照相時,斯特拉姆感覺,彷彿已經不是他而是馬爾科夫在主持實驗室的工作。馬爾科夫的聲音從容不迫,顯得像個當家的,諾茲德林兩次來到他跟前向他請示儀器安裝問題。

突然馬爾科夫的臉龐變得愁苦,滿是祈求神色,他輕聲對斯特拉姆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要是您說起這次黨委會,請您別把我給捅出去,否則我就會有麻煩,我這是泄露了黨的機密。」

「嘿,哪能呀。」斯特拉姆說。

馬爾科夫說:

「一切都會解決的。」

「唉。」斯特拉姆說,「缺了我也行啊,我這是給死馬治病,費力不討好!」

「我認為您錯了。」馬爾科夫說,「我昨天還同科奇庫羅夫聊過。您知道的,他這個人不尚空談。他對我說:『在斯特拉姆的論文中數學超過了物理學,但奇怪的是,它使我感到欣慰,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是為什麼。』」

斯特拉姆明白,馬爾科夫是在暗示,年輕的科奇庫羅夫熱衷於有關慢中子影響重原子核的研究工作,他斷定這項工作有著實際前景。

「科奇庫羅夫之流什麼也決定不了。」斯特拉姆說,「作決定的是巴季因這幫人。可巴季因認為,我必須為把物理學家們引入學究式的抽象概念而表示悔過。」

看起來,實驗室的同事們都已經知道斯特拉姆同所長的爭執和昨天的黨委會。安娜·斯捷潘諾夫娜正用痛苦的目光盯著斯特拉姆。

斯特拉姆想與索科洛夫談談,但索科洛夫一早就去了科學院,然後打來電話,說他將在那裡耽擱一陣子,未必再回研究所了。

薩沃斯季亞諾夫不知為何情緒高漲,一直用俏皮話挖苦著。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他說,「尊敬的古列維奇是位光輝卓越的科學家。」說著他用手摸摸腦袋和肚子,暗示古列維奇的禿頂和大肚子。

晚上,斯特拉姆步行回家,在卡盧加大街突然遇見了瑪麗婭·伊萬諾夫娜。

是她先叫的他。她身上穿著件斯特拉姆過去沒見過的大衣,因此他沒能立刻認出她。

「奇怪,」他說,「您怎麼也在卡盧加大街?」

她沉默片刻,望著他然後搖搖頭說:

「這不是偶然的,我想遇上您,所以就上卡盧加來了。」

他有點尷尬,輕輕攤了下手。

霎時他心慌意亂,覺得她立刻要告訴他一件十分可怕的、預告危險的事。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想與您談談。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把一切全告訴了我。」她說。

「哦,是關於我那些相當出色的成就?」斯特拉姆說。

他們並肩而行,但可以看出,似乎走在一起的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

她的沉默使斯特拉姆心情沉重,他斜眼看一下瑪麗婭·伊萬諾夫娜說:「柳德米拉為這件事把我說了一頓。您大概也想生我的氣吧。」

「不,我不生氣。」她說,「我知道您是被迫這麼做的。」

他飛快瞥了她一眼。

她說:

「您在想自己的母親。」

他點點頭。

接著她說: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不想對您說……人家告訴他,所長辦公室和黨組織都起來反對您。他聽到巴季因說:『這不是無緣無故的歇斯底里。這是政治上的反蘇歇斯底里大發作』。」

「原來我如此歇斯底里大發作!」斯特拉姆說,「可我感覺到了,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不想把他知道的告訴我。」

「是的,他不想。我為他感到難過。」

「他害怕了?」

「是的,害怕。此外他認為,您原則上是錯的。」

她小聲說: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是個好人,他經受了許多折磨。」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說,「如此高尚果敢的科學家,如此膽小畏葸的心靈,這確實讓人痛心。」

「他經受了許多磨難。」瑪麗婭·伊萬諾夫娜重複道。

「但畢竟不應該是您,而應該由他把這件事告訴我。」斯特拉姆說。

他挽起她的胳膊。

「您聽著,瑪麗婭·伊萬諾夫娜,」他說,「告訴我,馬季亞羅夫在那邊出什麼事了?我無論如何不明白究竟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如今,他一想起喀山的那些交談就心驚膽戰,卡里莫夫不祥的警告,有些人的空話和言詞,馬季亞羅夫的猜疑,這些常常在他腦海里湧現。他彷彿覺得,籠罩在他頭頂的莫斯科烏雲和喀山的清談有著必然的聯繫。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出了什麼事。」她說,「我們寄往喀山給列昂尼德·謝爾蓋耶維奇的挂號信退回到莫斯科。是他的地址變了,還是他離開了?是否發生了最壞的事?」

「是的,是的,是的。」斯特拉姆嘟噥道,立刻變得不知所措。

瑪麗婭·伊萬諾夫娜顯然以為索科洛夫對斯特拉姆說起過寄往喀山的信被退回來的事,斯特拉姆其實對這封信一無所知,索科洛夫什麼也沒跟他說。斯特拉姆問她出了什麼事,指的是馬季亞羅夫同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鬧翻的事。

「我們到涅斯庫奇公園走走。」他說。

「可我們走的不是那個方向啊。」

「從卡盧加那邊有個入口。」他說。

他想更詳細地問問馬季亞羅夫的情況,問問他對卡里莫夫的猜疑和卡里莫夫的警告。在空蕩僻靜的涅斯庫奇公園不會有誰來打擾他們。瑪麗婭·伊萬諾夫娜立刻明白這次談話的重要性。他感到可以信任地同她自由交談所有令他驚慌不安的事情,而她將會對他以誠相見。

前天開始解凍天氣,涅斯庫奇公園小丘的斜坡上和融雪底下露出了潮濕的腐葉,但沖溝里的積雪還很厚,頭頂是一片多雲灰暗的天空。

「多麼美好的夜晚。」斯特拉姆吸一口濕潤的冷空氣說。

「是啊,多好,沒有人,像在郊外。」

他們沿著泥濘的小徑漫步。遇到水窪,他向瑪麗婭·伊萬諾夫娜伸出手,幫她跨過去。

他們久久地默然走著,他不想開始交談,無論是關於戰爭、研究所的事情,還是關於馬季亞羅夫、自己的擔憂和猜疑。他想默默地同步履輕盈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嬌小女子並肩走走,他領略到一種極度的輕鬆和安寧,連他自己也不懂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她什麼也不說,稍稍低著頭,走著。

他們來到小河邊,河上漂著黑黝黝的浮冰。

「好極了。」斯特拉姆說。

「是的,真好。」她回答說。

河邊的柏油麵小路很乾燥,他們開始放開步子,像兩個遠途旅行的旅遊者。他們遇見一個受傷的中尉和一個矮個子寬肩膀穿滑雪衣的姑娘。他們摟著走,還不時親吻。他們與斯特拉姆和瑪麗婭·伊萬諾夫娜走齊後,又接起吻來,還回首望了一眼,哈哈笑了起來。

「也許娜佳也是這樣同自己的中尉一起遛彎的。」斯特拉姆心想。

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回頭望一眼那對情侶說:

「多凄慘。」她笑著又補充:「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對我說了娜佳的事。」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說,「這奇怪得令人吃驚。」

接著他說:

「我決定給電工技術研究所所長打個電話,自我推薦。如果他們不接受,我上新西伯利亞和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都行。」

「有什麼辦法,」她說,「顯然只有這樣。您別無選擇。」

「這一切多麼凄慘。」他喃喃道。

他想告訴她,他以某種特殊的力量感到對工作、對實驗室的眷戀,看到很快就將進行第一批實驗的設備,他高興萬分,充滿激情,他覺得他會半夜裡爬起來到研究所樓前去,望著它的窗戶。當他想到,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在他的話里會感到他是在賣弄,便緘口不語了。

他們來到戰利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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