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55

斯特拉姆走進希沙科夫的辦公室,事先已經想好一定要剋制自己,不說一句刺耳的話。

他明白,在當官的這位院士眼裡,斯特拉姆及其論文處在最壞、最末的位置。為此生氣和抱怨是愚蠢的。

但是,斯特拉姆一瞧見希沙科夫的那副面孔,就感到怒火中燒,無法控制。

「阿列克謝·阿列克謝耶維奇,俗話說,千金難買心頭願,您對設備安裝從無興趣啊。」他說。

希沙科夫友好地說:

「最近我一定到您那裡去一趟。」

上司寬宏大量地保證自己的光臨,這使斯特拉姆感到高興。

希沙科夫補充道:

「我總的感覺是領導對您的要求相當重視。」

「尤其是幹部處。」

希沙科夫十分友好地問:

「幹部處有什麼地方影響了您?您是第一個提出這種正式申請的室領導人。」

「阿列克謝·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枉然請求從喀山召回魏斯帕皮爾,她在核照相方面是不可缺少的專家。我堅決反對解僱洛沙科娃。她是個出色的工作人員,是個出色的人。我無法想像怎麼能解僱洛沙科娃,這不人道。最後我請求批准任用蘭德斯曼副博士,他是個很有才華的青年。您始終對我們實驗室的作用估計過低,否則我不用把時間浪費在類似的談話上。」

「我同樣也在這些談話上浪費了很多時間。」希沙科夫說。

斯特拉姆很高興希沙科夫不再用友好的語氣同他談話,這種語氣使斯特拉姆無法表達自己的惱怒,他說:

「這些爭執主要是產生於有著猶太人姓氏的人周圍,這令人很不愉快。」

「原來如此。」阿列克謝·阿列克謝耶維奇說,並且把談話從和平狀態轉入戰爭狀態,「維克托·帕夫洛維奇,研究所面臨重要的任務。您不必說我們面前的這些任務是在多麼艱難的時期提出的。我認為您的實驗室目前不能完全有助於這些任務的完成。再說您的論文儘管很有意思,但毫無疑問它也大有爭議,您的論文已經引起過分的喧鬧。」

他威嚴地說:

「這不僅是我個人的看法。同志們認為,這種議論使科研人員陷入了混亂。昨天他們向我詳細談了這方面的情況。他們的意見是您必須對自己的結論進行反思,它們違背了唯物主義關於事物本質的概念,您本人應當對此做出解釋。有些人出於我所不清楚的目的對您的論文表示極大的興趣,想把有爭議的理論說成目前科學的總方向,可目前我們的一切力量應該關注的卻是戰爭提出的各項任務。這一切都是很嚴重的。可您還為了一個洛沙科娃跑來提出可怕的要求。對不起,我可從來不知道洛沙科娃是個猶太人姓氏。」

聽著聽著,斯特拉姆就不知所措了。誰也沒有當面對他的論文毫不客氣地說出過如此懷有敵意的看法,現在他頭一次從一個院士和他所工作的研究所的領導那裡聽到了。

但他已經不顧後果,他把那些他早已想說的但無論如何也不該說的話,全說了出來。

他說,物理學同它是否能證實某種哲學毫無關係。他說,數學結論的邏輯比恩格斯和列寧的邏輯更強有力,請中央科學部的那位巴季因將列寧的觀點適應數學和物理學,而不要讓物理學和數學去適應列寧的觀點。他說,狹隘的實踐主義只能毀滅科學,不管這是誰,「甚至是上帝本人」提出來的,只有偉大的理論產生偉大的實踐。他相信,基本的工程學問題,而且不僅是工程學問題,將在二十世紀靠核過程理論而得以解決。如果希沙科夫沒有說出名字的那些同志認為他有必要作出解釋,他將很樂意照這樣的精神說出自己的看法。

「至於說到有著猶太人姓氏的人的問題,阿列克謝·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如果還是個俄羅斯知識分子的話,就不應該說句笑話敷衍過去。在您拒絕我的請求的情況下,我將被迫立刻離開研究所,這樣我無法工作。」

他勉強喘了口氣,望一眼希沙科夫,想了想,又說:

「我在這樣的條件下很難工作。我不僅是個物理學家,我也是個人。在那些期待我的幫助和保護他們免受不公正待遇的人面前,我感到羞慚。」

他此刻說的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很難工作」。他沒有足夠的衝動來重複「立刻離開研究所」那句話。斯特拉姆從希沙科夫的臉上已經看出,他注意到了這個緩和的提法。

也許正因為如此,希沙科夫口氣強硬起來:

「我們不必再用最後通牒式的語言繼續談下去。我當然被迫考慮您的願望。」

一整天來,既苦惱又高興的奇怪感覺控制著斯特拉姆。實驗室的儀器,安裝接近尾聲的新設備對他來說是他生命、大腦、軀體的一部分。同它們分手,他將如何生存?

記起自己對所長鬍說八道的那些話,就令他不寒而慄。同時他又感到自己是強有力的。他的孤立無援,同時正是他的力量所在。但他是否會想到,回到莫斯科後的這些天里,正當他科學上取得成就、躊躇滿志的時候,他卻不得不進行這麼一場談話。

關於他同希沙科夫的衝突,誰也不可能知道,但他覺得今天同事們對他的態度特別親切。

安娜·斯捷潘諾夫娜抓住他的手,緊緊握著。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我不想對您表示感謝,但我知道,您就是您。」她說。

他默默站在她身旁,心情十分激動,甚至感到幸福。

「媽媽,媽媽,你看,你看啊。」他突然心想。

回家的路上他決定什麼也不對妻子說,但他又無法克服無事不同她說的習慣,在過廳里脫大衣時,他就喃喃地說:

「你看,柳德米拉,我要離開研究所。」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大吃一驚,感到很傷心,當場給了他幾句很不受用的話:

「你的那些舉動,好像你就成了羅蒙諾索夫或是門捷列夫似的。你這一走,索科洛夫或是馬爾科夫還不替代你!」她從針線活上抬起頭,「就讓你的蘭德斯曼上前線算啦,否則真的會給有偏見的人造成一種印象:猶太人把猶太人安插到研究所保護起來。」

「行啦,行啦,夠啦!」他說,「你記住涅克拉索夫說過的一句話:『不幸的人想進聖殿,卻為住進醫院而高興。』我原以為我沒有辜負吃過的糧食,而他們卻要我為罪過和異端邪說進行悔悟。不,你只要想想,讓我去表示悔悟,這簡直是痴心妄想!居然還一同推薦我獲獎,大學生們跑來找我。這全是巴季因搗的鬼!其實,巴季因算什麼東西,是薩特闊不喜歡我!」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跟前,理理他的領帶,抻平他上衣的下擺,問:

「你大概沒吃午飯吧,臉色特別蒼白?」

「我不想吃。」

「你先吃點奶油麵包,我去熱午飯。」

接著她往杯子里滴了幾滴治心臟病的葯,說:

「喝了吧,我不喜歡你這副模樣,來量一下脈搏。」

他們來到廚房,斯特拉姆一面啃麵包,一面朝娜佳掛在煤氣表邊上的小鏡子瞧了一眼。

「真奇怪,難以理解,我在喀山怎麼沒想到會要填一百層樓高的履歷表,會聽到今天聽到的話。多麼強大的力量啊!國家和人民,一會兒把他捧上天,一會兒把他打入地,失去工作。」

「維佳,我想同你談談娜佳。」柳德米拉說,「她幾乎每天過了宵禁才回家。」

「你這幾天已經跟我說過這件事了。」斯特拉姆說。

「我記得對你說過。昨晚我偶然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時,看到娜佳同一個軍人走在一起,停在牛奶店旁邊,與他親吻。」

「真沒想到。」斯特拉姆說,驚訝得不再啃麵包。

娜佳同一個軍人接吻!斯特拉姆默坐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看來只有這一條驚人的消息能夠把他從沉重的思想負擔中解脫出來,使他的驚慌不安退居次要地位。一瞬間,他倆的目光碰到一起,柳德米拉突然間也笑起來。這時,他們之間出現了或許在生活中極少出現的充分的理解,一種不需要言語交流的心領神會。

因此,當斯特拉姆不合時宜地說出一句話時,柳德米拉並不覺得突然。「親愛的,親愛的,你是否同意,我同希沙科夫大吵了一場並沒有錯?」這是個思維的簡單過程,可是要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卻並不那麼簡單。這裡有著對過去的生活、對托利亞和安娜·謝苗諾夫娜的命運、對什麼是戰爭的思索。一個人無論獲得多少榮譽和財富,他都要變老,都要離去,都要死亡,一些年輕人將來取代他。或許最重要的是正直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斯特拉姆問妻子:

「對嗎,沒錯吧?」

柳德米拉否定地搖搖頭。幾十年的共同生活都有可能分離。

「你要知道,柳達,」斯特拉姆平靜地說,「那些生活中沒有過錯的人,往往不能自持,大發雷霆,說粗話,每每不知分寸,不容異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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