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54

深夜,等妻子女兒睡了,斯特拉姆動手填寫履歷表。履歷表上的所有問題幾乎都同戰前一樣。因為還是從前的那些問題,所以使斯特拉姆感到很奇怪,甚至有點兒驚慌。

國家所關心的,並非斯特拉姆在自己工作中所使用的精密儀器是否夠,安裝在實驗室的設備是否適於所做的複雜實驗,是否能很好防護中子輻射,索科洛夫和斯特拉姆之間的友誼與科研關係是否好,低級研究員是否有思想準備去從事令人厭煩的計算,他們是否理解許多工作都取決於他們的耐心、持續的緊張和精力。

這是一個履歷表的王國,是用履歷表進行調查的王國。它想了解一切:有關柳德米拉的父母親、有關斯特拉姆的祖父母的情況,了解他們曾在哪兒居住,何時死亡,葬於何處。想了解斯特拉姆的父親帕維爾·約瑟福維奇1910年為何去了巴黎,國家的擔心是嚴肅認真的。斯特拉姆看著履歷表,自己也對自己的可靠性和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一、姓、名字、父名……深夜在填履歷表的那個人是誰?是斯特拉姆,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嗎?好像父母親是不按宗教儀式結的婚,當維佳滿兩歲時他們離異了,他記得在父親證件上的名字是平胡斯,而不是帕維爾。為什麼我叫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呢?我是誰,我是否認識自己,萬一我其實是戈利德曼,或許是薩蓋達奇內?或者他是法國人德福洛,是杜布羅夫斯基?

於是,他充滿疑惑地接著回答第二個問題。

二、出生日期、年、月、日……說明新曆和舊曆。對這個陰暗的十二月的一天我怎麼會有印象呢,我怎麼知道他確實是在這一天出生的呢?為了解除自己的責任,是否得註明「根據口述」?

三、性別……斯特拉姆大膽地寫上:「男」。他想:「唉,我算什麼男子漢,真正的男子漢在切佩任被解職後是不會保持沉默的。」

四、出生地:老區劃(省、縣、鄉和村)和新區劃(州、邊區、區和鎮)……斯特拉姆寫上:哈爾科夫。母親曾告訴他,他出生在巴赫穆特,可是,兒子出生兩個月後她遷居到了那裡,因此在他的出生證上她改為哈爾科夫。怎麼辦,是否需要作個補充說明?

五、民族……瞧這第五項。那麼簡單,在戰前毫無意義,如今變得特殊起來。

斯特拉姆握緊筆,果斷地寫上「猶太人」。他不知道,很快對幾百萬卡爾梅克人、巴爾卡爾人、車臣人、克里米亞的韃靼人、猶太人……來說,回答履歷表上的第五個問題將意味著什麼。他不知道,那沉甸甸的可怕事件將一年年地集中在這第五項周圍,恐懼、仇恨、絕望、無窮的悲哀和鮮血將從鄰近的第六項「社會出身」轉移和延伸開去。他不知道,若干年後許多人將帶著一種在劫難逃的心情填寫履歷表上的第五項。過去幾十年里,哥薩克軍官、貴族和工廠主的孩子們和神父的兒子們也曾帶著同樣的心情回答過鄰近的第六個問題。

但他已經感覺和預感到強有力的路線聚集在第五項問題的周圍。前天晚上蘭德斯曼給他打電話,斯特拉姆告訴他,他的事情毫無結果。蘭德斯曼惡狠狠地指責斯特拉姆說:「這我早就估計到了。」斯特拉姆問:「您的履歷表有什麼問題嗎?」蘭德斯曼氣呼呼地說:「有問題的是我的猶太人的姓。」

晚上喝茶時娜佳說:

「你知道嗎,爸爸,邁金的爸爸說國際關係學院明年不收一個猶太人。」

斯特拉姆心想:「好吧,猶太人就是猶太人,你還能填什麼?」

六、社會出身……這是大樹的樹榦,它的根深扎土中,它的枝幹廣闊地伸展在履歷表那密密的紙頁上:父母親和父母親的雙親們的社會出身……妻子和妻子的雙親們的社會出身……如果您已經離婚,那就是前妻的社會出身和她的雙親革命前的職業。

偉大的革命是一場社會革命,一場貧民的革命。然而斯特拉姆卻經常感到,在第六項問題中,自然而然反映出幾千年富人統治下出現的對貧民的不信任。

他寫上「出身小市民」。小市民!他算是什麼小市民。這可能是戰爭造成的。蘇維埃政權公正地提出了社會出身問題,而德國人血腥地提出了民族問題。兩者之間實際上是否有天壤之別,他表示懷疑。他記起喀山之夜的交談,記起馬季亞羅夫關於契訶夫對人的態度的言論。

他心想:「我覺得社會特徵是合乎道德和正義的。但德國人顯然認為民族特徵才是合乎道德的。我清楚,因為是猶太人就殺害他們是可怕的。要知道他們也是人,他們中的每個人有好的、惡的、天才的、愚蠢的、遲鈍的、快樂的、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和吝嗇的之分。可希特勒卻說:都一樣,重要的只有一條——他們是猶太人!我全身心地表示抗議!可是要知道我們這裡也有這樣一條原則,重要的不是你是貴族,重要的是你是富農和商人出身。至於他們有好的、惡的、天才的、善良的、愚蠢的、快活的,那無所謂。我們的履歷表上甚至指的並不是富農、神父、貴族本人,而是他們的兒女們、孫兒女們。難道他們天生如同猶太人血統那樣就是貴族血統,就是商人和神父血統?簡直荒唐。索菲婭·佩羅夫斯卡婭 是將軍的女兒,並且不是普通的將軍,而是省長的女兒,該讓她滾蛋!可是逮捕卡拉科佐夫 的警察局走卒科米薩羅夫要是回答第六項,他倒可以填上『出身小市民』。他還可能被接收上大學。要知道斯大林說過:『兒子不為父親負責。』但斯大林又說:『苦瓠結苦瓜。』得,還說什麼,小市民出身就小市民出身吧。」

七、社會狀況……職員?職員是會計、收發員。職員斯特拉姆精確論證了原子核衰變的原理,職員馬爾科夫想藉助新實驗裝置證實斯特拉姆職員的理論推論。

他想:「可不是嗎,就是職員。」

他端著肩,立起身,在屋子裡踱步,用手掌做個推人的動作。接著斯特拉姆坐到桌子後面,繼續回答問題。

二十九、您或您的親屬有否受過審訊和偵查,有否被捕,有否受過刑事和行政處分,何時、何地、何因?如果撤銷前科,則是何時……

又一個涉及斯特拉姆妻子的問題。一股涼意穿過胸部。在這方面是不容爭辯的,這可不是鬧著玩。腦子裡出現許多人的名字。我相信他並沒有犯什麼罪……是個脫離實際的人……她是因為沒有揭發丈夫被捕的,好像判了8年,確切情況不知道,沒同她通過信,好像是在捷姆尼基偶然得知的,在街上遇見了她的女兒……他的情況的確不記得了,好像是1938年初被捕的,是的,判了剝奪通信權利10年。

妻子的哥哥是黨員,我很少同他見面,無論是我還是妻子都同他沒有書信來往。妻子的母親好像去過他那裡,是的,是的,早在戰前很久。他的第二個妻子因為不告發丈夫而遭被逐,戰爭期間死的。他的兒子志願上了前線,是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參加者。我的妻子同第一個丈夫離了婚,她與前夫所生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繼子,保衛斯大林格勒犧牲在前線。妻子的前夫被捕,從離婚起妻子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因為什麼判罪,我不清楚,隱隱約約聽到好像參加了什麼托洛茨基反對派,但我不敢肯定,我對此完全不感興趣。

無窮的犯罪感和不純感包圍著斯特拉姆。他記起了在會上悔過的黨員所說的話:「同志們,我不是自己人。」

突然內心又充滿了異議。我不是那種溫順馴服的人!薩特闊不喜歡我,那好吧!我形單影隻,妻子也不再對我感興趣,那好吧!我並不摒棄那些不幸的無罪而死的人。

同志們,一提到所有這些事情就該感到羞慚!要知道他們是無罪的,而那些孩子們、妻子們又有什麼罪?應當在這些人面前懺悔,請求他們寬恕。你們想證明我是個有問題的人,想對我表示不信任,就因為我同這些無辜受難的人有親屬關係?要說我有罪,那只是在於我在他們遭到不幸的時候很少幫助他們。

而在同一個人的腦子裡,同時又進行著另一種完全矛盾的思想活動。

我畢竟並沒有同他們保持什麼關係。我沒有同敵人通過信,沒有收到過勞改營來的信,我沒有給過他們物質支援,很少同他們見面,偶爾碰上的……

三十、您的親屬中是否有誰居住在國外,何地,從何時起,因何原因出走?您是否同他們有聯繫?

新的問題增加了他的憂愁。

同志們,難道你們不明白在沙皇俄國條件下,僑民是不可避免的?要知道僑居國外的是些貧民,是些愛好自由的人,列寧也在倫敦、蘇黎世和巴黎居住過。為什麼你們讀到我的嬸嬸、叔叔和他們的兒女在紐約、巴黎、布宜諾斯艾利斯,就擠眉弄眼?有個熟人俏皮地挖苦說:「有個姑姑在紐約……過去我以為有了她就不會挨餓,卻原來她就是飢餓。」

實際結果是,他那些居住在國外的親戚名單比起他科學論文的清單略少一些,可是如果加上遭鎮壓的親戚的名單……

瞧,把人撕成了兩半。把他扔進垃圾場!異己分子!可這是謊言,謊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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