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53

翌日上午在研究所,斯特拉姆從索科洛夫那裡聽到一條新聞。昨晚,希沙科夫曾邀請研究所的一些工作人員到自己家裡做客。科夫琴科在索科洛夫之後也乘車前往。

在被邀之列的有中央科學部那位年輕的巴季因。

斯特拉姆覺得很不自在,顯然他給希沙科夫打電話之際,正是高朋滿座之時。

他冷笑著對索科洛夫說:

「在被邀請的客人之中有聖熱曼伯爵 吧,先生們都談了些什麼?」

他突然記起,當他給希沙科夫打電話,用柔和的嗓音自報姓名後,深信對方聽清了「斯特拉姆」這個名字,一定會高高興興急忙來接電話。想到這裡,他甚至懊惱得哼哼起來,心想,那幫狗由於抖不掉身上無法忍受的跳蚤時,也是這麼悲戚地嗚咽的。

「順便說一句,」索科洛夫說,「聚會安排得完全沒有戰爭氣氛。咖啡,古爾賈尼純葡萄酒。人數不多,十來個人。」

「奇怪。」斯特拉姆說。

索科洛夫明白這句若有所思的「奇怪」指的是什麼,因此也若有所思地說:

「是啊,不太明白,確切地說,完全不明白。」

「納坦·薩姆索諾維奇去了嗎?」斯特拉姆問。

「古列維奇沒去,好像給他打過電話,他得給研究生上課。」

「是的,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說。

他用手指在桌子上敲著鼓點,然後連自己都感到突然地問索科洛夫: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對於我的論文你們什麼也沒說嗎?」

索科洛夫吞吞吐吐地說:

「有這麼一種感覺,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您的那些頌揚者和崇拜者原來都是在給您幫倒忙,頭頭們挺惱火。」

「您幹嗎不吭聲?啊?」

索科洛夫說,加夫羅諾夫認為斯特拉姆的論文是同列寧關於物質本質的觀點相抵觸的。

「呶?」斯特拉姆說,「這有什麼?」

「您明白,加夫羅諾夫這是在胡說八道,但討厭的是巴季因支持他。好像說,雖然您的論文很有才氣,但同前不久那個重要會議所制定的方針是相抵觸的。」

他回頭望一眼門,又看看電話,小聲說:

「您知道,給我的印象是我們研究所的頭頭們在這場為科學的黨性而戰的運動中,好像想選擇您做替罪羊。我們怎樣開展運動您是知道的。找到一個犧牲品,就使勁敲打。這很可怕。要知道您的論文是很出色的,與眾不同!」

「怎麼,沒有人出來反對嗎?」

「好像沒有。」

「那您呢,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

「我認為參加爭論毫無意義,反駁片面之詞也毫無意義。」

察覺到自己的朋友挺尷尬,斯特拉姆心中很不安,他說:

「是的,是的。當然,當然。您是對的。」

他們緘默不語,但他們的緘默並不輕鬆。冷漠的恐懼已經觸發斯特拉姆。那是久蘊在心中的恐懼,是面對國家怒火的恐懼,是感到將成為這種怒火犧牲品的恐懼,因為這種怒火是可以立刻把人化為灰燼的。

「是的,是的,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不圖發福,但求活命。」

「我多麼想您能理解這一點。」索科洛夫小聲說。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斯特拉姆同樣小聲問,「馬季亞羅夫在那邊怎麼樣,平安無事嗎?他給您寫信了嗎?我有時忐忑不安,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小聲交談中,他們彷彿表明人們之間還有著自己特殊的、人間的、非國家的關係。

索科洛夫平靜地、一字一頓地回答說:

「沒有,我同喀山什麼聯繫也沒有。」

他那平靜而響亮的聲音好像在說,現在這種特殊的與國家背離的人際關係,對他們已經毫無用處。

馬爾科夫和薩沃斯季亞諾夫來到辦公室,開始了完全是另一種內容的交談。馬爾科夫舉出一連串把丈夫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的妻子的例子。

「每人都有一位值得稱道的妻子。」索科洛夫說完,看看錶,離開了辦公室。

薩沃斯季亞諾夫對著他的背影嘲笑說:

「要是在電車上,有一個位置空著,站著的必定是瑪麗婭·伊萬諾夫娜,而就座的是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要是晚上有誰按門鈴,他是不會從床上起來的,一定是瑪申卡穿著睡袍跑去問:誰啊?可見,妻子是人類的朋友。」

「我可沒有這福氣。」馬爾科夫說,「我那位會對我說:你怎麼啦,耳朵聾啦,開門去!」

斯特拉姆突然怒氣沖沖地說:

「嘿,得啦,我們算老幾……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是巨擘,是大丈夫!」

「您沒什麼,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維奇,」薩沃斯季亞諾夫說,「您現在白天黑夜待在實驗室里,置身事外。」

「您認為我是為了不惹麻煩嗎?」馬爾科夫問。

「當然。」薩沃斯季亞諾夫說,舔舔嘴唇,又想出句新的俏皮話,「守在家裡吧!就像俗話說的:我的家就是我的彼得保羅要塞 。」

馬爾科夫和斯特拉姆笑起來,馬爾科夫顯然怕閑聊的時間會拖得太長,立起身,自言自語道:

「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維奇,該幹活啦。」

他一走,斯特拉姆就說:

「這個老古板,幹什麼事情都有板有眼的,怎麼也變得像個醉漢似的,黑天白日地待在實驗室里。」

「是啊!」薩沃斯季亞諾夫同意道,「他像只築巢的小鳥,一門心思埋頭工作!」

斯特拉姆微笑道:

「他現在連上流社會的新聞也不在意了,停止傳播小道消息。是啊,是啊,我倒是喜歡這個比喻——他像只築巢的小鳥。」

薩沃斯季亞諾夫猛地朝斯特拉姆轉過身子。

他那長著淺黃色眉毛的年輕臉龐變得十分嚴肅。

「既然提到上流社會的新聞,」他說,「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倒是應該說說昨天在希沙科夫家裡舉行的聚會,您知道,沒打電話邀請您,這很令人氣憤,也很奇怪……」

斯特拉姆皺起眉頭,這種同情有傷他的自尊心。

「您拉倒吧,別說了。」他不客氣地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薩沃斯季亞諾夫說,「當然,希沙科夫沒邀請您,管他呢。但是,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告訴過您沒有,加夫羅諾夫都說了些什麼?說是您的論文里有猶太教精神,說是古列維奇把它稱作經典只是因為您是猶太人,這簡直是厚顏無恥嘛。而且這些下流話都是在所長默然的冷笑下說的。瞧,這個斯拉夫兄弟,都對您幹了些什麼。」

午休時,斯特拉姆沒去食堂,而是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來回走動。他沒想到,人間怎麼會有這麼些卑鄙小人?但薩沃斯季亞諾夫是好樣的!看上去他像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經常愛說些俏皮話,浴衣里老有姑娘們的相片。是的,總的說來這全是些小事。加夫羅諾夫的廢話不值一提,他瘋子一個,是妒忌心很重的小人。誰也不反駁他,因為他那套東西太荒謬,太可笑了。

可就是這些小事、瑣事使他激動不安,備感苦惱。希沙科夫怎麼會不邀請他斯特拉姆呢?實在太粗魯,太愚蠢。而最傷自尊心的是平庸之輩希沙科夫和他的一幫晚會的客人,竟然對斯特拉姆如此冷淡。斯特拉姆感到十分痛苦,彷彿他的生活中出現了無可挽救的不幸似的。他明白,這很蠢,他又無能為力。是啊,是啊,當初他還想得到比索科洛夫更多的雞蛋呢。想得倒美!

但有一件事確實很傷他的心。他想對索洛科夫說:「我的朋友,您怎麼不害臊?您怎麼能對我隱瞞加夫羅諾夫對我潑的髒水?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您在那裡默不作聲,您對我也緘默不語。害臊啊,您真害臊!」

但是儘管他很激動,還是立刻自言自語道:「不過你不也默不作聲來著?你不是也沒有對自己的朋友索科洛夫說過卡里莫夫對他的親戚馬季亞羅夫的懷疑嗎?默不作聲,是因為難以啟齒?還是出於禮貌?撒謊!是出於恐懼,因為你是個猶太人。」

看來命中注定這天該倒霉。

安娜·斯捷潘諾夫娜走進辦公室,斯特拉姆望著她那病態的面容問:

「安娜·斯捷潘諾夫娜,親愛的,出什麼事啦?難道聽到了些關於我的不愉快事情啦?」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這是說哪裡話?」她說,「真沒想到,背地裡整我,憑什麼我會有這樣的遭遇?」

原來,幹部處讓安娜·斯捷潘諾夫娜午休時去一趟,在那裡建議她寫一份離職聲明。說是得到所長關於把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實驗員解職的命令。

「扯謊,我從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斯特拉姆說,「我會安排好的,請相信我。」

最使安娜·斯捷潘諾夫娜委屈的,是杜邊科夫說,行政機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